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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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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代表帝后的皇太子和五皇子镇场子, 云和公主的大婚典礼进行地无比顺利。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到了午后, 有些喝醉了要衅事的人刚露个苗头, 就被一直在边上守着的侍卫给堵了嘴拉下去。

    因宫门要落锁, 所以朱常溆和朱常治早一些就离开了。

    朱轩姝独坐在新房内, 即便有吴赞女在身边不断地安抚,心中还是觉得烦乱。

    “公主要不要用点什么?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殿下还不曾进过东西。”吴赞女看了看外头的天,暮色渐渐下落,将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染了色。

    朱轩姝摇摇头, 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去想肚子饿不饿这回事。

    吴赞女微微皱了眉,怕要是要不吃东西, 公主的身子会捱不住。驸马还没来,到时候还要饮合卺酒的。空腹喝酒可对身体有害。

    “殿下还是多少吃一些吧。”吴赞女无法, 只得将郑梦境搬出来,“要是娘娘知道殿下刚出宫就不晓得照顾好自己,不知道在宫里会多担心呢。”

    朱轩姝拗不过她,只得点了点头,“若是有粥, 取一些来就好。旁的我都不想吃。”

    公主想吃,便是没有也得有。吴赞女福了福身子, 让屋子里其他侍女仔细服侍好朱轩姝,亲自出去瞧瞧。

    若是民间成亲,屋子里断不会这么冷清。也是朱轩姝的身份特殊, 无人敢来闹洞房。本朝的内命妇出不得宫,外命妇没有公主的召唤,轻易也进不去,只在外头的花厅女眷处喝茶说话。

    朱轩姝打量着新房。这里就是以后自己要住上几十年的地方吗?父皇果真没有骗自己,这个地方真的还算不上坏。和宫里是没法儿比,不过比大姐姐家是好许多了。

    在屋内等了一会儿,朱轩姝有些不安起来。怎么吴嬷嬷还没回来。

    屋外的喧闹声起,纷乱的脚步声靠近新房。

    朱轩姝的心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是驸马来了吗?

    身下的褥子被抓紧,又放开。朱轩姝听不见外头的礼乐笑闹,也听不见屋内的自鸣钟响,唯有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跳动得越来越响。

    房门被打开,高玉海朝跟着自己过来的亲友作了一个大大的揖。他的母亲汪氏朝儿子使了个眼色,上前将人拦下,免得让人进去叨扰了里头的朱轩姝,惹来公主的不满。

    高家才是日后要同云和公主长长久久打交道的对象,现下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可全是他们受着了。

    汪氏的长媳方氏凑近,悄声儿地同婆母道:“不知明日请安,是公主来拜见公爹婆母,还是我们来这儿见公主。”

    汪氏眼神微动。天子定下婚事后,她特地上徐家附近去打听了,当日徐家放出来不少人,有些还住在他们附近,只稍稍用些心,就能知道当日前荣昌公主嫁到徐家后是个什么情形了。

    听说荣昌公主嫁入徐府后,与宫外出嫁妇人并无区别,日日晨昏定省,三从四德堪为典范。

    只不知自家这位公主媳妇是个什么性儿。按说两位公主年岁差不了多少,都是在宫里一处长大的,姐妹感情也好,性子应该差不离才是。

    所以汪氏当初听说儿子要尚公主,才觉得雀跃。要是再来一个同荣昌公主那般的人儿,自己还怕的什么?

    高家在高玉海父亲那一辈,还是安徽人。后来为了科考,举家搬迁至京城。兴许真的是天子脚下是块福地,高父迁居京城后,果真考中了二甲进士。虽说此生已是无望破了五品官这一道槛,但好歹两个儿子还是因此而得以有资格入国子监念书。

    高玉海本身与科举上并不像兄长那样有建树,家里人早早就歇了这份心思。幸得这次天子选婿,汪氏就怂恿着自家老爷和儿子点头,让高玉海去试一试。高家家境算不得差,日后府中又有两人为官,再好不过的家世了。儿子又是一表人才,虽然离文成武就还有些距离,但比目不识丁却好上太多了。

    前几年朱轩媖出嫁的时候,汪氏也去徐府凑过热闹。徐宅是天子所赐,在京中顶好的位置,府上的花园听说堪比御花园,奇珍异草也是数不胜数。还有那随着公主陪嫁入府的百余宫人,可不单是服侍公主一个,连同徐家三个男人也算在其中。

    汪氏回来后,心里就惦念上了,连着几晚都没睡好。要是她能有个这样的媳妇,该是多好。天子嫁女,可是有数之不尽的陪嫁,虽然名义上是公主的,可实际还不是一家人用的嘛。还有那宅子,虽然不知为何天子并未建造公主府,而是让公主与徐家同住,不过天家的心思自来猜不透。这要是往后都循了此例,而小儿子又能一招选中去尚了公主……

    汪氏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划得来的事。

    兴许菩萨觉得汪氏向来对自己虔诚,竟还真叫她如了这个愿,让高玉海雀屏中选。收到圣旨的那一刻,汪氏立刻就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去京中最好的布料铺子和首饰铺子跑了一趟,给自己和长媳定了一人一套金头面,再给家里每个人做了十身新衣裳。

    钱嘛,等公主嫁过来之后,自然还会有的。那陪嫁可比现在家里头这点银钱多得多!荣昌公主当年的陪嫁可是绵延数里,自己都看得真真的。

    可等到钦赐了公主府,汪氏开始察觉到了不对头。难道不是该和高家一起住吗?怎么就和荣昌公主那会儿不一样了呢?

    汪氏本来的算盘打得极响。等云和公主三朝回门,自宫里回来了,自己就借口底下人会欺瞒殿下,让公主点头让她参与打理嫁妆。汪氏相信凭借自己数十年的管家功力,一点点将嫁妆转为高家所有,易如反掌的事。

    但现在看来,似乎这个可能性极小。公主府不是圈地新建的,离高家现在住的地方并不近,自己若是强行要求介入其中,怕是会让人以往来不便而一口绝了。

    汪氏有些绝望,她还欠着脂粉铺五十两银子的脂粉钱没给呢。人家要不是看在高家即将尚公主的份上,压根不会让她赊账。若是不能从公主的陪嫁中谋得油水,这笔钱可怎么办?长媳自己将嫁妆看得死死,根本不让自己动一根手指头,家里的银钱都是有数的,要是轻易挪用,怕是往后吃穿用度上会差一些,立刻就会被老爷给看出来。

    更重要的,那家脂粉铺子可是京中贵女、外命妇们常去的。自己赊账不还,人东家一旦将此事泄露出去,丢人的可就不仅仅是自己,整个高家脸面可就全都没了。

    看着宅中道喜的客人,汪氏心中很不是滋味。从来尚公主的人家,就没有不指望公主嫁妆的,现在轮着自己,却成了一场空。

    方氏见婆母一直没说话,又唤了一声。汪氏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今日人多,我有些乏了。”

    方式应了一声,心下却冷笑。谁不知道婆母这是担心那赊的五十两银子。要是公主三朝回门后还还不上,怕是高家就会沦为京中的笑柄了。

    反正事情是婆母做下的,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她绝不会将自己的嫁妆交出来的。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早就该分府各自过各自的了。偏夫婿说什么孝道为先,身为长子需得承欢膝下之类的鬼话,累她日日都要对着婆母这张□□脸。

    婆媳二人跟着闹不成洞房的客人离开,主院登时冷清了下来。

    高玉海站在门边,深深呼了一口气。即便公主不是什么貌美之人,自己也当相敬如宾。公主是君,就是有错,自己也该忍让几分。他转过身,向坐在榻上的朱轩姝走过去,在还有五步之遥的时候停下来,作了一个揖,“公主。”

    朱轩姝带些几分怯意地点头,“驸马。”

    “公主,该饮合卺酒了。”高玉海走到桌前,亲自倒了酒,递给朱轩姝,“公主请。”

    朱轩姝知道这酒掺了不少水,是喝不醉的。可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排斥感。

    今夜自己就要和这个陌生人同眠一榻吗?

    在前一晚,郑梦境特地给她看了些书,是关于夫妻之道的。朱轩姝现在想起那些画上的人,就开始发抖。自己要和这个男子,做、做那等亲密之事?

    朱轩姝咽了咽口水,抢过高玉海手中的酒,转过头,飞快地一饮而尽,又丢给对方。她将身子往边上靠了靠,试图离高玉海远一些。

    高玉海没有发现朱轩姝的不对劲,只当公主新婚之夜有些紧张。他笑了笑,慢悠悠地饮了酒,将东西在桌上放好。

    “公主,夜已深了,该就寝了。”高玉海心里有一些激动。人生两大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自己前一个做不到,可后一个便是今夜了。

    朱轩姝继续往边上小心翼翼地挪动,尽量远离高玉海。她胡乱点头,“嗯,是、是该歇息了。”她现在只想着赶紧让高玉海离开,“驸马就去歇着吧,我独自睡就好了。”

    高玉海脸上的笑意僵住了。自己这是在新婚之夜就被公主给嫌弃了?难道天家在宫中并不教导夫为妻纲,三从四德?

    他平了平气,努力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忍耐。“公主,你我已是夫妻……”

    “我知道!”朱轩姝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而后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声音有些太响了,将人给吓到了,赶紧小小声地补了一句,“驸马、驸马,你今晚去厢房睡吧。”

    朱轩姝偷偷地朝门那儿看了眼,吴嬷嬷怎么还不回来!

    高玉海觉得自己的笑再也挂不住了,说话的语气也有些重,“公主可知夫妻自该行夫妻之道,此乃人伦大礼,就是陛下都违背不得。”尚了公主后,就连纳妾都不行,要是公主一直排斥自己,难道往后就要做和尚了?!

    除了父皇和母后之外,从没有被任何人违逆驳斥过自己心思的朱轩姝听了这犹如命令般的话。何况对方还拿父皇来压自己,登时就兴起怒火。她站起身,冷冷望着高玉海,二话不说抬脚就往他胸口踹去。

    高玉海一时不防,从榻上被踹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停住,头上的巾冠都乱了,束好的发髻也散开。他尚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望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朱轩姝。

    “本公主让你滚出去!听见没有!”朱轩姝高声唤来侍女,“来人,把驸马给我‘请’出去!”

    吴赞女端着刚熬好的粥,一路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赶到新房,正好撞见太监将驸马从新房里抬出来,扔在院子里。

    “这是怎么了?!”吴赞女上前问道,“驸马怎么惹恼了公主?”

    朱轩姝在房内听见吴赞女的声音,“吴嬷嬷进来,服侍我歇息。”

    吴赞女扬声应了,不解地看了看衣衫凌乱的驸马,端着粥去了里头。她见朱轩姝满面怒色地坐在桌边,上前将粥放下,“公主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偏让自己不高兴。”

    朱轩姝冷笑一声,“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驸马靠近这个院子半步。”

    “好好好。”吴赞女特地将盅盖打开,让清粥的香味铺满了整个房间,“殿下可饿了?先用一些垫垫饥再歇息吧?”

    朱轩姝揉了揉肚子,方才都已经气饱了,但总不好拂了吴赞女的好意。这么久才回来,大约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要求,特地现熬出来的。“就用一些。”她犹豫了一下,“这事儿……别同母后说,我怕她担心。”

    吴赞女看着朱轩姝微微露出的洁白后颈,叹了一声,点头道:“奴婢答应殿下,绝对不同娘娘说。”她看着朱轩姝喝了一碗粥,唤来侍女给她洗漱。心里却是担心。

    这大喜之日,公主就和驸马生分了,往后的日子且还长着,几十年的光阴难道要一直这般冷淡着过?

    吴赞女自小就在宫里,看尽了宫中的是是非非。孝端皇后一直受到天子的冷落,最后因先太子的事而郁郁而终。若是这个自己自小看大的公主也步上孝端皇后的后尘,那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的。

    总得想个法子,让公主与驸马缓和一下关系才是。

    这一夜,朱轩姝和高玉海各自睡各自的,吴赞女守在朱轩姝的房内,一夜未曾合眼,心里不断地想着办法。

    第二日起来,朱轩姝前一晚的气就没了。她心里记着今日是要请安的,虽然没怎么睡,也还是早早就醒了。她揉着眼睛,看着忙碌的吴赞女,“嬷嬷眼下是黑的,气色也瞧着不大好,是不是昨夜新换了地方没歇好?”

    吴赞女给她挑了衣裳,又将绞好的帕子放在她手里,“奴婢不打紧,公主可睡得好?”

    朱轩姝擦着脸,胡乱应了,心里有几分忐忑。自己昨晚似乎有些任性过了头,很不该那样对驸马。“今日我们是过去高府向公爹和婆母请安吗?”

    吴赞女笑着摇摇头,“公主是君,理当他们过来给公主请安才是。”她让下人去将前面的正堂收拾起来,等着一会儿高家人过来。“不过公主还是受不得长辈礼,只避过便是。”

    朱轩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起身将衣服给换了。

    高玉海和家里人早就在正堂等着了。高家人昨夜并不睡在公主府,而是在婚宴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汪氏早起过来,就看到自己儿子立在堂中,满面阴沉,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公主的陪嫁人给了你脸色看?”

    先前也有听说宫中的嬷嬷太监很是不好相处,动辄要金要银。不知昨晚是不是儿子不懂其中关窍,得罪了他们。要是仍由这些小人在公主面前说自家人的浑话可就坏了。

    只盼着云和公主是个灵醒人,不会叫奸佞给掩住了耳目才是。

    高玉海一晚上没睡着,怎么想都咽不下肚子里这口气,此时就等着母亲问呢,将昨夜新房之内朱轩姝对自己做的一切都悉数告知。

    高父皱了眉,道:“殿下在宫中很是得陛下和中宫的疼惜,有些骄纵也是难免的事。你且忍一忍便好,需知你为臣,公主为君。”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心疼儿子的汪氏很是不满道,“受欺负的可是你嫡亲儿子,公主怎么啦?嫁了人就合该听夫婿的话,就是公主也一样!都说中宫心慈贤淑,怎得教出来的皇女是这般模样。”

    高父瞪了她一眼,“噤声!这里是公主府,不是咱们自己家里头。你说话注意着些行不行?仔细被人听去,叫天子动了怒。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可全都折进去了。”

    汪氏挺着胸,“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莫非我还说错了不成?”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儿子的胸膛,“你也是,半点用也没。怎么不拿出夫君的威风来,好好数落数落公主?就是有侍卫在,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现在你可是当朝驸马。”

    高玉海气呼呼地扭头没出声,胸膛起伏得厉害。

    方氏低头,用帕子掩住上翘的嘴。公主是那么好尚的吗?真真是天真,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惦记人家的嫁妆。

    呵!

    高玉泽余光瞥见妻子从帕下漏出的嘴角来,不动声色地踩了她一脚,悄声道:“今日你就消停会儿吧。”

    方氏横了他一眼,收起了笑容,将帕子放下,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好。

    “公主来了。”吴赞女朝堂中唤了一声,将帘子撩起。

    高家众人齐齐行了礼,道了福。

    朱轩姝按着吴赞女说的,侧身避过了礼,走到上首坐下,“都起来吧,坐。”

    高家人各自落座后,总算是能看清云和公主的真容了。

    汪氏在心里嘀咕,看面相倒像是个和气人,怎么昨夜就这般下了驸马的脸面,也不怕传出去日后叫驸马被人笑话。男人顶重面子了。这往后夫妻相处可难咯。

    高玉海昨晚只顾着生气,却没好好看看自己新娶的妻子长得什么模样。此时天光已亮,将朱轩姝的容貌照得分明。他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了目光,平了平气,再偷偷看一眼,再收回目光。反复几次,心跳得越发快了。

    朱轩姝因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态度分外和蔼,努力融入到其中,与他们说着家常话。可到底没在宫外生活过,总有些鸡同鸭讲。

    吴赞女微微皱眉,朝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退下,绕了个圈,回来前头堂门,“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那就先用膳吧。”朱轩姝先站起来,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发现汪氏先自己迈出了步子。

    汪氏是平日在家里走惯了,一时没发现,等到了门口才觉察出不妥来。她有些忐忑地立在门边,回头朝朱轩姝看去。希望公主万万不要发落了自己才是。

    朱轩姝没说什么话,只朝她笑了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领着众人去花厅用膳。

    方氏跟在婆母身后,用帕子擦了擦脸上那颗自己最讨厌的痣。长得比自己美又如何?看这样子,哪里是娶媳妇,分明就是请了尊菩萨在家里供着。且不知往后自己是不是还要日日这般上门晨昏定省,要一直如此,她可受不了。看来得赶紧说服夫君分家才是。

    郑梦境在宫里数着日子,不断问着刘带金,“姝儿是后日入宫来,是不是?”

    “是是是,”刘带金笑着将桌上的空碗收走,“娘娘这都问了好多遍了。”

    郑梦境笑着叹道:“我觉着就是问了再多遍,该记不住还是记不住。”明明女儿就在京城,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可自己偏觉得同她相距甚远。“也不知她在公主府里住得惯不惯。”

    “我的好娘娘!”刘带金绕到她身后,替她捶背,“娘娘同陛下都为公主全都想过了一遭,奴婢也亲去公主府瞧过,再没有什么地方有差池了。娘娘且放心便是。公主呀,一定在外头过得好好的。”

    郑梦境点点头,觉得自己总是这么担心女儿也不是个办法——也没法儿出宫去亲眼瞧一瞧,索性便问起了启祥宫。“我看今日启祥宫那边儿似乎出了什么事儿?一个个伺候的人都慌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又动了怒?”

    刘带金摇头,“并不是陛下动了气。”她俯下|身子,贴近郑梦境的耳边,“是陛下同太子想要彻查楚王的身世,两位沈阁老意见不合,在陛下面前吵了起来。奴婢听启祥宫伺候的小太监说,就差打起来了!”

    郑梦境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刘带金,“打起来?!不会吧,两位阁老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岂会因此等事而动气。”又不是自家阴私之事被人翻出来弹劾,有什么好气成这样的。

    不仅郑梦境觉得惊奇,就连朱翊钧和朱常溆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朱翊钧的印象中,上一回听说阁臣打架,还是徐文襄公任首辅的时候。

    那会子朱翊钧自己都还小的没记事,是后来翻阅文卷的时候才看到的。他也对情况不甚了解,只知道殷文庄公在在衙门里与徐文襄公起了口角之争,而后挥拳相向。后来是张文忠公给拦下的。

    可殷徐二人打架,那也是在阁里,并非在帝王面前。这一次沈鲤和沈一贯是直接在朱翊钧的面前吵得不可开交,要不是有王家屏在边上提醒不可失了君仪,怕以沈鲤的身量和力气,直接能一拳将沈一贯打翻在地。

    沈一贯被沈鲤的言语刺激得不行,当场拂袖而去,连向朱翊钧告辞都给忘了。沈鲤与他相比,倒是更能沉住气,还记得继续向朱翊钧面陈自己的看法,强烈赞同朱翊钧彻查楚王身世。

    朱翊钧挥退阁臣后,与儿子面面相觑。他这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的先生这般厉害。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沈一贯如此反对彻查楚王,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

    也不怪朱翊钧多想。言官上疏除籍之事,已经显露出其中有沈一贯的手笔。有一就有二,这是一种惯性。

    朱常溆倒是早早地就将此事记在心里。他记得前世伪楚王案中,就曾有人上疏指责沈一贯收受楚王朱华奎的重金贿赂。这次现有河南三藩的不安定,再有朱华奎的身世不明,沈一贯不想着法子捞钱才怪。为此,他早早就让时常出宫的朱常治尽量留心沈一贯家中的动向。只是这人藏得深,一直没能抓出什么错处来。

    朱翊钧的手指不断点着桌上那封朱华赿的奏疏,“溆儿,你——怎么看?”

    “自当该查。”朱常溆正色道,“此非小事,何况五位阁臣中,三位都是同意的。”不点头的只有陈于陛和沈一贯。以多胜少,自然应该查一查。

    朱常溆度量着父亲的心思,继续道:“虽说沈次辅说的没错,这般大张旗鼓地彻查,的确很容易让楚藩,乃至天下的宗亲对朝廷引起忌惮之心,从而离心。可若他们坦荡,又何须怕?朝廷担心的是混淆血统,唯有做下这等混账事的人才会恐慌。”

    朱翊钧细细地想着儿子说的话。

    “何况父皇不心动吗?”朱常溆上前一步,“其实儿臣先前就一直想着一件事。”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什么?”

    朱常溆贴近了父亲,“除了楚藩。”他从父亲微微抽动的脸颊上看出对此的心动,“楚宗乃天下四大富藩之一。可知其多年经营之下,银钱有多多少。而今国库、私帑空虚,正好填了这个窟窿,解眼前之急。”

    他看着父亲逐渐凝重的面色,接着道:“况且楚宗与朝廷离心久矣,嘉靖年间,奉国将军欲入京揭发楚恭王的不发之举,竟在途中就被楚府宗人乱击立死,数年不得沉冤昭雪。若非楚宗对律法。对朝廷怀有轻蔑之心,岂会做下这等事来?”

    “那就……先查一查?”朱翊钧还有几分犹豫。

    朱常溆点头,“必须查。也好给楚府宗人一个交代。毕竟那么多人对其怀疑,空穴可不来风。”按着他的想法,无论朱华奎的身世究竟如何,他都必须非天家血脉。

    唯有如此,才能逐步瓦解楚藩。

    当年朱常洵看出朱常洛对朱常汐的嫉恨和不满,利用人心而导致了兄弟相残。那么现在朱常溆同样准备利用人心,让楚宗内部开始生乱。只有他们自己乱了,才能伸进手去搅合。

    再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了。现在已经是万历二十七年,距离努|尔哈赤朝贡的日子越来越近。再过没几年,他就会建立起后金,开始南下攻打大明朝。

    现在再不除藩,届时就可就来不及了。朱常溆一直拉着朱常治不断在算军需费用,火器的研制、招募兵士的饷银,还有各种铠甲刀枪弓箭。光一个楚藩,且填不满。

    以后要做的事还多着,眼下必须得将削藩给办成了。这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步,连这个都做不到,更遑论是去面对更大的敌人。

    大明朝的武力从来不弱。起码朱常溆是这么看的。他自正式册封皇太子后,就一直想着,大明朝真正的症结究竟在于何处。不是武备,而是在朝堂,在乡绅。

    朱翊钧想了又想,招来马堂,“立刻点了东厂的人,让他们跑一趟武昌府,连同当地地方官,彻查楚王朱华奎的身世。”

    见父亲终于下了决定,朱常溆心下一松。

    现在最让朱常溆感到可惜的是,东厂不得为他所用。皇太子和帝王到底差了很大一步,自己绝不能跨过去。况且他还需要内廷来巩固皇权,与外朝相争。

    武昌府的楚王府早在东厂第一次过去私下打探的时候,就得到了来自宫里的消息。因为远离直隶,出于对天家的不信任,楚王一直不断向宫中太监施以贿赂。过去所做的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朱华奎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差了心腹带上银钱北上,逐个儿地去拜访朝臣。有些人倒是谢绝了,比如沈鲤。不过另外一些,收了银子后,一口应下。

    比如沈一贯。

    报信的田义在听到天子正式授意马堂手中的东厂奔赴武昌府时,又打算故技重施,将消息传出京城去。

    不过这次他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恰恰让单保抓了个正着。

    “田掌印,”单保皮笑肉不笑地朝被人绑住的田义行了一礼,“您这回是想送消息给谁啊?”

    田义赤红着眼,咬牙切齿地瞪着单保,“你小子,竟然出卖咱家!”

    “非也非也。”单保笑道,“奴才是为陛下效命,忠于小爷。哪里称得上是出卖掌印呢?你我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何来出卖一说。”

    田义磨着后槽牙,“单保,你可是忘了,当初是谁给咱家送了一千两银子,让咱家将你安排去慈庆宫服侍小爷的?现今你倒是忘了当年咱家对你的这份恩情,对咱家拔刀相向起来。”

    他见单保神色有些松动,趁着朱常溆还没到场,赶紧劝说道:“如你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小爷还会愿意用你?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小爷心性谨慎,这次之后,可还会向先前那般待你。”

    田义说的,单保未必不曾想过。只是当时朱常溆给他许下的承诺实在太过诱人。今日除了田义,他朝自己就会在皇太子登基后成为新任的掌印。

    宫中第一大太监的名声实在是太诱人了。太监是绝后之人,他们爱银子,爱权柄,再没有旁的什么东西可让他们惦念的了。

    朱常溆领着人,站在屋外。他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不要说话。屏气凝神,想听听单保是怎么回答的。

    “掌印这是对小爷心怀怨怼了?”单保冷笑,“似你这般不忠之人,岂能留于宫中!今日你敢私通藩王,勾结宗亲。保不准他朝就起了祸心,对陛下动手!”

    田义见他将自己的罪名向着最无法辩解的地方歪曲,气得不断挣扎,“单保!你小子这般污蔑,就不怕被雷劈了吗?!”

    “单保有什么好怕的?”朱常溆施施然地走进来,对俯身行礼的单保温柔道,“这次你做的很好。”他冷冷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田义,“真正该怕的,难道不是田掌印吗?”

    田义在朱常溆的目光中,不断发抖。即便心中知道此番在劫难逃,却还想着最后在搏一把,就是将单保拉下水来也好。“小爷,单保所说的全都不是真的。明明就是他欺瞒小爷和陛下,收受贿赂,勾结宗亲。而今将所有的罪状悉数归于奴才头上。小爷明鉴!”

    “我自然明鉴。”朱常溆走近田义,死死地捏住他的下巴,“我早就让人去你在宫外的私宅里搜过了,可是有不少楚藩之物。啧啧啧,田掌印啊田掌印,该说你是不小心呢,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样的东西不留着销毁,还堂而皇之地摆在家中,这不就是等着人去搜吗?”

    田义有些糊涂,不知道这是朱常溆在诈自己,还是的确从自己宅中搜出楚宗之物。他分明记得很清楚,一切有关楚藩的东西,自己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正当他迷糊的时候,就听朱常溆贴着他的耳朵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外搜罗扬州瘦马,安排那些烟花女子入宫服侍父皇,妄图取代母后的地位。”

    这回田义是真的认栽了。归根结底,原来早在几年前自己就被皇太子给盯上了。自打他发现朱翊钧对瘦马不感兴趣后,就再也没有安排人入宫了。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却没想到皇太子先前不发落自己,是为了寻一个更重的罪名置他于死地。

    田义的瞳孔微微放大。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究竟隐忍了多少年?不过一个年轻人,他的城府竟然有这般深?自己……究竟是惹到了那尊大佛。

    朱常溆挺直了腰板,“我已将田义的所有罪名上报于父皇,父皇将处置权交予我手中。田掌印,不,父皇已经将你卸了职。田义,是时候该上路了吧?”他向单保挥挥手,“动手吧。”

    单保弯着腰,略带着些谄媚,“这儿脏得很,小爷且回宫去。奴才自会办妥了差事。”

    朱常溆点点头,“唔”了一声,袖手离开。

    田义惊恐地望着两侧侍卫抽出明晃晃的刀子来,那柄刀子薄如蝉翼,很是眼熟。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幕。那是个晚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刀子插入田义的皮肤,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等皮肉混着血落在地上,他才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单保背着,冷眼看侍卫行刑。田义的嘴早就被堵住了,只有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才叫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有多痛苦。

    朱常溆出了屋子,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上头飘着极薄,极淡的云彩。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吩咐道:“回启祥宫去,向父皇复命。”

    停在屋外的皇太子肩舆重新被人抬起,缓缓朝启祥宫的方向而去。

    朱翊钧在殿内批阅奏疏,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又将目光重新放回奏疏上。“人都处置好了。”

    朱常溆拱了拱手,“父皇放心,都已经处置妥当了。”

    “嗯。”朱翊钧手中的笔一顿,在奏疏上留下一个无比突兀的点。原本他对楚藩还留有一丝怜意,现今却是只想让整个楚宗全都给削了。

    这手可伸得真长啊,直从武昌府到了直隶。也罢,既然这么想知道京里的消息,那就让他们自己亲自到京里头来看一看。

    远在武昌府的楚恭王妃不小心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汝窑花瓶给碰倒了。瓷瓶摔在地上,里头的水和花混着碎瓷散落一地。她摸了摸自己跳个不停的眉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