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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云和孩子们的心一天比一天更加接近。洪箭回城之后,齐云便掀起了她轰轰烈烈“普通话运动”的序幕,在课堂上她坚持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讲课、也要求学生们克服困难、用普通话回答她的提问。不过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语言天赋不错的齐云也学会了一口纯熟的当地方言,这下她和村长、学生家长说话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了,齐云惊喜地发现:自从她学会了当地话,家长们、还有其他的村民,明显更爱找她聊天了。

    别看每天和村民们聊天聊得欢实,其实齐云在教学方面的努力,简直已经到了一种拼命的程度。不是她想拼命,可是她不拼命能行嘛?这里的每一个能坐在教室里的学生,都意味着他们身后的家长在做着巨大的妥协甚至是牺牲,家长们承担着繁重的家务、承担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如果齐云不能够让他们的孩子成绩提高,为他们未来的前程打个好基础,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呢?

    还有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个山村不能好好地出几个大学生,让大家都看看读过书的人的命运的改变,又怎么能够激起更多的村民家庭争取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又怎么能从根上改变乡村的落后面貌呢?

    所以每次到了课堂上,齐云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以及和这种压力同时涌上心头的巨大的无奈感。这所学校仅有的几个老师都是村民,平时还要负担着家里家外的事,上课时间能保证就算不错,至于教学水平,根本就不敢指望。齐云到这里先是带了五年级,适应之后又接手了六年级毕业班,而且她是全科老师,门门课都要教,作业都要批改,还得腾出时间精力来做犇娃这个班的班主任工作。

    由于长期的教学质量跟不上,这里的学生们基础都非常差。她对六年级学生再次摸底,可结果还是让她失望,这里的毕业班学生平均只有二三十分的水平,能达到及格水准的廖廖无几。齐云心里真是火烧火燎,恨不得一口把知识全灌进孩子们的肚子里,让他们全都一口吃成小胖子,可她也知道急不得,越急,就越会让学生们畏惧,对他们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所以齐云在教学上,刻意做出一种不紧不慢的风范,是为了不让孩子们传染了她的紧张。来这所乡村小学这么久,尽管和校长现在已经亲如一家人,但她仍然极度不赞成他“棍棒下面出好娃”的教育理念,她就是不肯打骂学生,而且说教起他们来也相当温柔,尽一切可能来维护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哪怕是一点点的积极性,也给予鼓励。因为只有她知道:这些学生哪怕仅仅是做到来到教室里上课,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回家后多半还要承担不少家务劳动,很多学生的精力和体力长期处于透支状态,而她做为老师,对这件事情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她唯一能做到的是让学生明白:他们是为自己学习,为自己的明天学习;她要她的学生们爱上学习,因为只要爱,才能在哪怕是最黑暗的地方,静静地保留着引领前进的一束光。

    虽然是面对着这样严酷的局面,齐云却还是尽量采用启发式教育,她坚持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讲很多很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一方面她希望孩子们用功读书谋个好前程,另一方面她却也不希望孩子们成为彻底的书呆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名牌大学毕业生齐云用功读书多年,所总结出的一个信条。

    只是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过程中,她常常难掩辛酸之情。因为故事中很多名词孩子们都弄不懂,结果就提了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她讲曹冲称象的故事,孩子们会举手站起来,扬着小脸问:“老师,大象和猪哪个大?”这时齐云的脸上就有些热,她想起这些孩子根本是没见过大象的。

    于是齐云就在破旧的、斑驳的、一写字就扑籁籁掉土渣儿的黑板上为孩子们画大象,每到类似的时刻齐云就会埋怨自己小时候上美术课为什么不更加认真一点。她画出来的不太像大象,很抽象,看上去倒有点像某个活跃于白垩纪时期的生物。她叹了一口气,想如果有动物图片就好了,或者能有办法让这些孩子走出大山,把同龄小朋友们看过的东西都有机会看一遍,哪怕只有那么一次,该有多好。

    齐云到来之后还给这里的孩子们开了英语课,学生们以及他们的家长,听说娃们能学英语了,简直都有点不敢相信。第一堂英语课开课时,不少村民都躲在门缝、窗口向教室里张望,竖着耳朵想听听洋文是怎么一回事。齐云大方地向窗口挤着的家长们微笑,家长们有些赧然,也咧开嘴对她笑,齐云这才注意到窗口探进一枝嫩绿之色,春天来了。

    即使在这远离城市的穷乡僻壤里,春天还是一样会来,大自然总有公平和温情脉脉的一面。齐云的内心充满了希望,虽然眼前的路还有些岖崎。

    在英语课上,为了让孩子们弄明白什么叫做“Hamburger”,齐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她把一个女孩带到学校来的干馒头掰开做演示,告诉学生们:就是这样,馒头掰开夹上牛肉,还有生菜叶,再夹一片奶酪,然后烤热……

    当她讲到夹牛肉的时候,看到很多孩子渴望地舔着嘴唇。之后她又讲解了奶酪的来源,这里的乡村是纯粹的农业区,畜牧都是为了耕地使用,所以孩子们连牛奶都很少喝到,要讲很久才能明白什么是提纯牛奶形成的奶酪。

    讲完关于汉堡的这一课,当天晚上齐云回到宿舍里大哭一场,她白天摸过孩子们带的干硬馒头的双手忍不住颤抖。同样的一双手,半年前还有城市里不耐烦的举着麦当劳汉堡,可又嫌弃那是没营养高热量的垃圾食品,故意剩下一半汉堡、半包薯条和半杯可乐是像齐云这样爱美的大学女生们约定俗成的吃法,剩下了就毫不怜惜地倒进垃圾箱,卓美就曾娇滴滴地说:“扔掉食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为了一点多余的食物扔掉自己的身材曲线”

    如今,在光线暗淡的宿舍里,齐云重新回味起卓美的话,竟涌上一股隔洋隔山之感。她想卓美的话说得也不算错,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给她一种很残忍的感觉。她现在就只希望学校里每一个孩子都能独享一份大号的麦当劳,垃圾食品也好什么也好,他们也应该有权利享受到城里每个孩子都能享受到的一点最基本的乐趣。

    齐云将脸埋在掌心里,她并不是难过,只是感慨,却怎样也止不住自己的抽泣。她的面前一张简陋的、却是由学生家长当宝贝一样送给她的一张自己用木头制的小桌子上,摆着热心家长给她送来的水煮土豆和辣茄子,这是当地村民们最常吃的两样菜,现在谁家做了当天做了新鲜的,都会想着给齐云送来一碗。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齐云知道是因为乡村电压不稳,平常她都只用一个小电灯泡,还常常忽明忽暗的。可是,此时此刻,齐云却想:看啊,连这里的电灯都陪我一起,为这些孩子的命运而黯然。

    不过,她相信,无论是电灯,还是孩子的未来,总会亮起来的!她还想起自己对洪箭说过的话:到了这个乡村,她开始慢慢学会了凡事不能总是全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而是主动去适应环境,站在别人的立场去考虑……以前,她一直不懂这些,所以她用尽全力地去爱过一个人,却失去了他。

    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你怎么想,有时人生中的无奈,真的就比自尊大。

    大四第一学期的冬天,好像一晃之间刚开学那时悠闲散漫的日子就已告结束,金色的美丽的秋日也很快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和寒冬腊月一样严酷的考试季。

    那一阵子已有很长时间齐云都见不到陆忧的影子。刚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几次给他宿舍打电话约他一起复习,可是陆忧不是推辞说有事,就是两人刚坐在一起他就嫌她烦。根据齐云对陆忧的了解,以及她强烈的第六感觉,齐云猜测陆忧正在为什么事情而烦心。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他不想说,她也没问。相处久了,齐云已经慢慢习惯了陆忧偶尔的阴郁,一开始齐云总是生怕自己不够温暖,不能化解他的阴翕,可是后来齐云慢慢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子非鱼,又焉知鱼在想些什么?如果陆忧注定是一个“阴间多云时有小到中雨”个性的人,那么或者只有这样的他,才和总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齐云是天生一对。

    总之,因为陆忧的刻意疏远,再加上齐云自己也忙于临时抱佛脚应付考试,他俩在一段相对漫长的时间几乎没什么交集。那天齐云正坐在宿舍书桌前,边戴着耳机听音乐边默背着老师圈的重点,韩小伶进了宿舍,在齐云眼前绕了大大的一圈,还顺便瞥了齐云一眼,见齐云专心致志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坐下,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

    齐云心里嘀咕,搞什么鬼?但也没说什么,继续默背着自己手中的《宏观经济学》。没过一会儿还是韩小伶耐不住,贼眉鼠眼地探头看了齐云一眼,她探究的眼神正碰上齐云的眼神,韩小伶脸一红,缩回头去。

    齐云摘掉耳机,笑开快车道:“你到底想干吗?还不从实招来!”

    韩小伶也笑了:“那个,我听江湖传言,说你在和咱班的陆忧……谈恋爱,有这回事?你可别告诉我是真的!”

    齐云一愣,夸张地演绎了一个几欲昏厥的表情,“你真八卦!从哪个耗子洞里挖出的不靠谱消息?”

    韩小伶似乎有点释然,“这还用挖?班上传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我想也不可能。我们云云是谁呀?秀外慧中、色艺双绝,最重要的是眼高于顶,根本不是那种外貌协会的浅薄女生!哎,看来高岗是枉作小人了……”

    齐云先是被韩小伶一堆高帽戴得哭笑不得,紧接着又听到她提到高岗,不禁眉毛一跳,一种说不出的担忧涌上心头。自从今年的生日会之后,齐云下意识地对高岗便冷淡了许多,虽然陆忧一再劝告她不要如此,说那是他们男人间的事,可是齐云是个直肠子,心里恼怒,脸上便想装也装不出来,高岗也不知是否有几分明白,或是总追齐云不得而有些累了,再见到齐云便开始淡淡的,再不像往日那样百依百顺。

    齐云当然知道高岗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从她的角度想来有些狭隘和庸俗罢了,不过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再说别人什么样她也管不着。只是今天韩小伶突然提到高岗,总觉得有些蹊跷。齐云关掉Ipod,把耳机线绕起来,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韩小伶:

    “到底什么事呀?你要说就一口气说完,别说一半留一半,怪急人的。”

    韩小伶嘿嘿一笑,果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起来:

    “那个陆忧不知道搞什么鬼,不是说他是苏教授的助手吗?享受助学金的,平时也从不见他大大方方地花钱,可最近还是一幅穷疯了的样子,到处央求同学帮他找家教的工作,听说高岗给他介绍了一个,是个爱用指甲掐人的8岁小男孩,陆忧回来手背都让那孩子掐青了,可人家家长还说瞧不上陆忧,上了两堂课也没给钱就赶出来了。”

    齐云一下子站起来,瞪圆眼睛看着韩小伶。韩小伶继续眉飞色舞地学舌:

    “陆忧换了几家,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不用他。后来高岗就问他,‘你是特别需要钱吗?为什么钱什么都肯干吗?’结果你猜陆忧回答什么?

    齐云站起来,呼吸有点急促,她问小伶:“他说什么。”

    “呃,陆忧竟然说:‘是的’。”

    齐云跳着脚尖叫:“高岗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嘛?不行,我得找他去。”

    韩小伶忙拉住她,“我的姑奶奶,你先等一等。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去说什么?我知道在这班上,也就你和陆忧走得近些,可你虽然欣赏他刻苦用功,却犯不着把自己的名声搭进去……”

    齐云十分恼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气冲冲地甩开了韩小伶拉着她的胳膊。

    韩小伶又说:“听说后来,高岗就雇佣陆忧打小工,帮他打一次开水10元,洗一条裤子50元,还有代抄笔记什么的也给钱。这两个月下来陆忧从高岗那挣了不少钱,可同学们都怎么看他呀?唾沫星子就差没把他淹死了……”

    齐云咬牙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高岗这不是把人踩在脚底下糟蹋这是什么?陆忧也是的,怎么就任他耍弄?不行!我一定得去劝劝陆忧。”

    她再也忍耐不住,拨腿就走。韩小伶见拉不住她,只好跟着跑出宿舍,在后面絮絮叨叨地劝说:

    “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我说,齐云你也用不着这么义愤填膺吧?”

    齐云气势汹汹地跑上了男生宿舍楼,有几个同班或是学生会的同学跟她打招呼也顾不得理睬,直冲到陆忧的宿舍门口,握起拳头捶门。

    出来开门的是陆忧的室友,一打照面,就被齐云脸上的杀气吓得后退了两步,说话也结巴起来:

    “齐云?怎么了这是?”

    齐云顾不得说别的,直接问:

    “陆忧呢?”

    “陆忧?“那个同班男生困惑地摸摸头,”哦,好像在水房里洗裤子吧……“

    齐云掉头就走。那男生还不忘跟在后头八卦:

    “找陆忧干吗?他欠你钱了吗?”

    齐云没听到他讲话,她三步并做两步进了水房,正是午休时间,又逢考试季,没睡的同学也都在自习室和图书馆里用功,水房里显得寂静而寥落。苍白懒散的阳光在水磨石地面投下窗棂一格格的影子。陆忧站在水池边,面前摆着一个在齐云看来实属“失传已久“的塑料搓衣板,他个子高,为了迁就水池的高度不得不弓下身子去,一下一下搓着衣服的轻微声音听在齐云耳朵里被无限地放大,说不出地刺伤着她。

    齐云猛地站定,叫:“陆忧!”

    陆忧回过头看到了齐云,他脸色白了一下,又缓缓地转过头去,边继续搓牛仔裤边低声说:

    “你怎么来了?也没打个电话说一声。”

    齐云走到水池边,伸出一只手指着盆里的牛仔裤,她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紧紧咬住的牙齿发出一阵轻微的格格响声。

    直到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尽可能平和下来,齐云才开口问道:

    “这是谁的裤子?”

    陆忧没有看她,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还是反复地揉搓着裤腿。

    “是……谁的?”齐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还是固执地问。

    “高岗。”

    “你?”齐云使劲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同学们都传你帮高岗打水洗裤子……是真的?”

    陆忧抬头看了齐云一眼,好像他不明白齐云为什么那么愤怒。

    齐云连珠炮似的说:

    “苏教授不是给你助教费了吗?如果让苏教授知道他的得意弟子帮人洗一条牛仔裤50块钱,他会是是什么心情?我知道你需要钱……可是,高岗明明是整你的,要不你会被一个初次见面就掐青陌生人手背的小男孩的父母拒绝?你还帮高岗打开水、抄笔记……你知不知道现在同学们说什么的都有?”

    陆忧微微一笑,拧开了水龙头,让水汩汩地冲涤着牛仔裤上的洗衣粉沫子。

    “别人说什么,我反正是不在乎。不过,如果那些话给你带来了困扰的话……那我道歉: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齐云急恼地上前,用力推了一把陆忧的胳膊,

    “怎么叫连累了我?我是那个意思吗?你到底有什么这么需要钱?是不是家里的事?你说出来啊。”

    陆忧把水龙柱下的牛仔裤揉得水花四溅,他自己的卡其色外套前胸一直到腿的位置都湿了,水花也溅到齐云身上,齐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在水声中,听到陆忧轻轻地说:“谢谢,不过用不着。没什么事。”

    因为有水声的滋扰,齐云的声调不得不拨高了八度: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你帮高岗打开水、洗牛仔裤?你的形象就值10块钱还是50块钱?你……就这么贱卖你的自尊?”

    齐云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之下已经口不择言,她整个人被一种又苦又辣的情绪挟裹着,甚至没有感觉陆忧的肩膀突然地缩紧了一下。

    陆忧停下手里的活儿,关上水龙头,慢慢地朝着齐云转过身,顺便在卡其色外套还没弄湿的身体两侧擦了擦手。

    陆忧的目光定定地盯在齐云脸上。做为陆忧的女友,齐云当然不可能没被陆忧盯着看过,可是这一刻的他的目光却冷漠、疏离,充满了让齐云恐慌的陌生。

    陆忧额头上青色的经络像蚯蚓似地在皮肤下耸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齐云,**的懂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