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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敛骨之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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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与泪雨。

    如洗涤,岁月与时间的沧桑和斑驳。渐渐冲散遮掩真相的时光迷雾,将一切真实,一点点显现出来。

    自那苍白,无血色的红唇之间,晶莹显露的玉佩而始。

    至那一半如玉肌肤,一半暗青胎记的容颜而止。

    她,半边侧颜,如玉洁白,如绸丝滑,晶莹。

    她,半边侧颜,暗青胎记,狰狞遍布,残颜。

    犹若阴阳,半面绝美,半面似鬼。

    染血的利刃,跌落雪地。

    颤抖的手,轻触容颜。

    雪,映不住滴落的血,刺目。

    泪,如雨。

    跪在她身旁雪地,想要伸手轻触她的容颜,却又怕手上的血,沾染在她脸庞身上。

    泪流无声,想要去触碰她,却又不敢轻触。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眼前一切,都是大梦一场,绝不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实一场……

    可这痛,撕心裂肺。

    可这周围一切,真实无比。

    她……

    她是棺中遗腹子,她生来无父无母。

    她父亲早亡,母亲被视为克夫之人,不祥之人。

    她,生于乱葬岗,长于村外“义庄”。

    她,自出生,便被世人,视为不祥。

    她,面若阴阳。

    一半侧颜,绝美若仙。一半侧颜,青胎遍布,若青面厉鬼。

    世人,辱她,欺她,谤她,笑她……

    她,终年长发于容颜两侧,不以真颜示人。

    她,终年,累月。

    行于黑暗,夜色,午夜,凌晨,无人时分。

    她做过赶尸人,收尸敛骨之人。

    仿佛,自她出生起,一切,便已注定。

    那天,重伤垂死,于荒野乱坟之处。

    是她,要敛他尸骨,安葬入土。

    也是她,救活了他。

    她本是天生连通阴阳之人,又哪是世人所视的不祥人?

    “鬼针”秘术,尽传于她。

    不足三月,百里方圆,怨灵皆超渡。

    这世间,对她再过恶毒,再过寒冷毫无温度。

    她都,忍之、让之、避之、由之、敬之……

    不改初心善良。

    她与夜相伴,与恶灵怨魂相交。通阴阳,见无尽厉鬼怨灵恶毒咒怨。

    她自幼时记事起,面对这些,便且怕无依。

    初时,惊怕,无措,无助,无依。

    随后,无喜,无悲,无惧,无畏。

    因为,自出生起,她便无父无母,无人关心在乎。

    犹如野草,自生,自灭。

    生前不幸,死后不得安眠,怨意冲天不散,问天问地问这世间万物一切,怨念恨意滔天!

    她自小,便被厉鬼怨魂缠身不散,整日梦魇不止。

    初时的懵懂怯怕,无依无助。后来的怜悯怜惜,以德报怨,想要为这些厉鬼怨魂超脱往生……

    于是,自她懵懂之时,便整日奔走荒野山间。

    幼小瘦弱的女童,破烂脏旧的褛衣,枯黄的乱发……

    带着比她还高的锄头,于荒岗乱坟野郊中,刨挖着不知哪年岁月的枯骨,一一收敛。

    躲过荒野的疯狗豺狼,逃过世人的厌恶孤立。于风雨中,于无助无依中,挖下一处又一处坟穴坑洼。在破烂不堪义庄祠堂的瓦屋泥台上,立下一块又一块灵位。

    渐渐,活人,对她愈加避之逃之,视若不祥不吉,不人不鬼之物。

    厉鬼怨魂,来而往之,终年不断,视她为同类,解脱之途。

    阳世人,孤立她,逃躲她。

    一切脏事,鬼事,不祥,不吉之事,都让她去做。

    阴世的脏秽之灵,恐吓她,纠缠她……

    抑或,解脱超度的刹那,终有悔时悟时,感恩于她。

    于是,周而往复。

    阴世的“灵”,或伤过她,或吓过她,或害过她。

    但她心有慈悲善念初心不改,终得始终。

    她自七岁后,便靠自己而活。

    山间野果蔬物,阴灵回报之物。

    一个棺中遗腹子,一个被世人视为不祥之人的小女孩,一点点长大。

    一载,一功德。

    她,每多活一天,便多做一桩功德阴德。

    直到鬼针交于她手,修习鬼针之秘。她,如虎添翼,如凤涅槃。

    那段岁月,两人共度。

    “跟我走吧,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楚风犹记当时之景,他要带她离开时所说的话。

    一身黑衣的瘦弱女孩,低着头,如瀑的长发,遮掩容颜,一语不发。

    等了许久,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一语不发,未做表态。

    就如过往一般,沉默寡言,只是无声沉默的,静静做事。

    楚风临行将要离开时,细心细致的为她修缮破屋,里里外外收拾打扫。去镇上,为她购来充足的生活起居衣食之物。

    那天,薄雾。

    山间的小路,幽深模糊。

    楚风朝着山外缓步离开,渐行渐远,却听得身后隐约传来疾步跌撞喘息之声。

    他停步,转身。

    便看到,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一语不发的追了上来,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低头嗫嚅,未出声。

    山半腰,浓薄雾中,小径深幽。

    身材瘦弱的女孩,背着与她娇小身材极不相符的大包袱,低着头,静静站在他身前,苍白的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像无依无助的孩子,怕被人抛弃……

    轻轻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接过她身后背着的大包袱。

    楚风转身,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山下缓步走去。

    背上的包袱,里边尽是灵位。是这些日子,她所收敛安葬的亡人尸骨灵位。

    她对这个世界,有无尽的善良善意。

    这个冰冷世间,却是这样对她。

    那么,便由自己,来弥补这冰凉人世间对她的愧歉吧……

    随后经年,她医名渐显,解无数阳世人被病缠身之苦,度无数阴灵平怨意戾念往生。

    她伴着自己,走过寒暑、山水。

    在人前,她始终像透明人一般,甚少出现。只有独处无人之时,方会轻轻吐露几语交流。

    她有了一些改变,以鬼针医术,积无数功德,解无数疾苦。

    但她又没有改变许多,仍以黑夜为伴,掩于黑暗无人晓处。

    哪怕是岁月相守,身畔红颜故友渐多,也甚少有人知晓,这个久伴在身的女子。

    她与自己,亦徒,亦友,亦是孤独相伴的人。

    她,还救过自己一命。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不辞而别。

    那年那月,好似喜庆之时,她悄然消失,就好似从未出现。

    只到那时,楚风方知,她还是那个自小孤苦独活的小女孩。

    她认为她是不祥之人,行走于黑暗阴秽,不能活在阳光之下,乃是厄运之身……

    她走了。

    用无言,无声。

    表达她的心意想法,不想影响妨碍到他的生活,与身畔出现的一些红颜。

    抑或,这是她的祝福。

    回忆的长河片断,至此为止。

    记忆的碎片,纷杂而至。

    再相见,阴阳永隔。

    她,生前敛骨无数,功德无尽,孤苦一生。

    她,死后敛骨无数,化邪尸鬼将,怨戾尽归己身承受。

    她不是这世间最漂亮的人,但她却是楚风所遇所见,这世间,心地最为纯善无暇之人。

    她这一世,敛骨无数。

    可她死后,无人敛骨。

    楚风孤守着她的冰冷尸身,看着她那渐露的真实容颜,看着头顶那恐怖伤口……

    痴痴呆呆,无言泪流,怔怔傻傻,几疑梦中。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这世间,为何待她如此这般?

    问天地万物众生,问这神佛鬼魔。

    只有山巅风雪呼啸,只有这冰冷人世间。

    鬼针,离开了她的身体。

    血与泪,解开了她的禁制。

    她那尽归己身,承载无尽鬼意怨戾的滔天阴诡之气。如雾,向四面八方扩散冲击。

    心神失守怔然的楚风,首当其冲,被缭绕的诡异黑雾包裹其中。

    这是无尽怨灵的不甘怨戾之气,这是锁困数十上百载的阴邪之气。

    心魔生,幻境现。

    如地狱浮屠,如尸山血海。

    厉鬼嚎啸,梦魇无尽,各种魔障之象,虚妄之境,冲击心神灵魂,让人分不清虚幻现实。

    万千的魔障虚幻,似经历鬼域孤冷一般,似走过十八层地狱阴曹。

    在这无尽的怨意不甘碎念之中,楚风看到了一幅画面场景。

    她,带着民间志士,向南而行。

    过了边境,躲了战火,于那些早已荒芜的沙场之上,收敛着尸骨无尽……

    她秀眉紧锁,以鬼针秘术,找寻探索着什么,但却毫无所得。

    她神情之间,有失落,更有欣喜庆幸,复杂几多,眉宇稍舒。

    她与战场,收敛尸骨无尽,返回故土。一路战火纷飞,艰险无尽,九死一生。

    而后,她再一次,跨过国境,四避战火,重又折回。

    这一次,随行的人更少了。这一次,她寻来了一个持着《鬼经》的僧人。

    她以鬼针秘术和那僧人的《鬼经》秘法,相辅相成,于沙场,于战火之中,找寻着什么东西……

    那是“寻骨之法”,那是寻人之术。

    她,在找一个人……

    她与僧人,于沙场之上,收敛尸骨,以秘术赶尸,运回故土。这次归途,她遇到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异域人。

    那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好似在逼问什么事情,双方起了争执冲突。

    她,不再怯懦。

    她……

    她以利刃,刺向天灵,化身成魔,驱沙场英魂为战!

    那娇小瘦弱的身躯,化为阵眼,以大阵锁困对敌。

    在她最后一丝清明理智消失的刹那,她回着北顾,望故土。

    那一眼回眸,让人心碎心怜。

    跨过时空,跨过岁月,跨过阴阳生死。

    楚风看到了她回首这世间的最后一眼眸光……

    她在惦念着一个念念不忘的人,她在寻找着一个人。她的眼中,尽是祝福期盼,想要那个人过的安平喜乐。

    她的眼中,含有欣慰平和。

    她于沙场战火硝烟之中,原来是在找那个人的线索消息……

    她,到死,都没有见上那人一眼。

    她,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尸骨。她认为那个人,还活着。

    既然那个人还活着,那一切都好,至死无憾。

    生,不能长相伴你身畔。

    死,若无人陪你伴你,无人守你葬你,敛你尸骨。

    那,由我来。

    我敛你尸骨,带你回故土家乡,守你死后长眠。

    她那让人心碎柔怜的眼神之中,透出太多太多无声无言之语。但她从未对人提起,对人说起过。

    那是她的心语。

    她的眼中,还有担忧不舍。

    她也是个人,也有感情。她担忧放心不下那个心上的人,她不舍不甘马上就要离别世间,却来不及,没机会与那个人道一声离别,说一声再见,诉离殇不舍。

    她的眼中,还有一丝迷惘凄凉。

    为人敛了一世的尸骨安葬,可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她死了,是否有人惦念着她,于她收敛尸骨安葬入土,将她送回故土家乡……

    “有啊,有人惦念着你,有人为你收敛尸骨,有人为你安葬入土,也有人送你回故土家乡……”

    楚风的心,尽碎。

    哽咽心塞,喃喃呓语,泪如雨下。

    跨过时空岁月,阴阳生死,终再相见,得悉过往一切。

    隔着无尽的时光,隔着阴阳永隔。

    他能看到她,看到当年当日发生的一切一切,看到她所做下,却不被人知的一切一切。

    可是,他却不能将她轻拥怀中,他却不能将心语无尽,与她细说倾诉。

    伸手轻触,却如碎片泡沫,尽碎消失。

    如大梦一场,虚妄尽消。

    只留山巅,清冷的月,凄厉呼啸的风雪。

    一个悲哭不已的男人,守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一切魔障虚妄之景,都是死后灵魂不甘执念所化,含有一缕执念幽魂。

    有她的视角之景,也有旁观所观所见之景之事。

    冥冥有因果。

    敛骨无尽,积德无数。如今,冥冥之中,这些阴灵鬼念,将她的一切执念不甘,尽数记录,幻化而来。

    缭绕在她身上的黑雾尸气阴戾,如今悄然化去,消散于天地之间。

    数十载岁月,她的躯体宛若昨日,不腐不朽,被阴灵护佑。

    楚风似若疯了一般,将左腕龙镯上的六枚龙针尽数取下,飞快刺封于她的躯体之上。

    她的一缕幽魂执念,未曾消散于这世间。被无尽阴灵之魂,护佑保存至今。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

    只要有一丝希望,楚风绝不放弃。哪怕再过渺茫,他也要弥补过往一切!

    如今寻得鬼针,楚风手中七枚龙针归位。

    七枚龙针在手,虽然不能颠倒阴阳,但也可做许多事情,屏蔽天机,得以保存她这一缕幽魂执念不会立刻消散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