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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王与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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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姬并不意外。

    因为卫始是一个过于忠诚、忠直的人。

    但他并不是愚忠。

    每一个从阶级中得到好处的人都会维护他的阶级, 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所有人的一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定论,奴隶永远是奴隶, 贵族永远是贵族,王候永远是王候。

    但这个社会又是先进的,她的洗脑功力足以把她最大的支持者洗成孝子贤孙。

    所以卫始很想得开,成王败寇,他悲伤于父母家人的惨死, 仇视龚香、冯瑄一流, 却不会恨姜元,恨鲁国。

    奴隶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 他们永远不可能跃级而上。

    蟠儿是奴隶出身,他没有受过这个社会专为卫始准备的洗脑,那太高级,他没必要接受。

    他只受到过忠诚教育。所以他对主人忠诚。

    这种低级教育足以把九成九的奴隶洗成傻子, 但在仅剩的百分之一的人里, 有着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他们会反思,会在醒悟过来之后, 对这个简陋的洗脑嗤之以鼻。

    会无条件支持她的, 只有和蟠儿一样的人。

    打个比方, 在姜武眼中, 姜元成了大王之后就不再是人, 而是人神合一, 他成了另一种生物, 所以人间的法律对他无效,所以他才不敢去恨他杀了陶氏。

    而在蟠儿的眼中,她是主人。这个身份模糊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的性别。

    蟠儿不会认为男主人该做什么,或女主人该做什么。他不会觉得男主人该顶天立地,女主人该相夫教子。

    虽然他的个子比她高,可他永远都不会平视她,他只会跟在她的后面。

    卫始则不同。他的自我认知虽然比她低,但一直以来的教育告诉他,他是可以教导她的,这是他最重要的一份职责。他有责任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对的,他有责任坚持到底,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卫始从她想接触漆四时就不太赞同,不过,杨云海就是被燕贵害死,他们才能趁虚而入,所以当时他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太反对。

    魏国豫城放粮的事,因为有粮食和生铁,他也没有反对蟠儿派商人去魏国。

    可是魏王后出事之后,她想让人去晋国散布流言,卫始就变得越来越沉默。

    等到曹非带着魏太子来求她,之后虽然曹非不知去向,但他很清楚,她到底还是让曹非去郑国了。

    曹非也一定会去。

    他阻止不了她,也阻止不了曹非。他甚至在曹非面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敢露出来。因为如果让曹非发现他与她不合,两人之间有分歧,那就是在替商城和她种祸。

    可他的全身心都在向他示警:她越线了。

    她正在做不符合身份的事。

    她这样下去,只会自取其祸,还会连累鲁国。

    为了鲁国,为了她,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所以,她把羊崽给他,后来又多加了一个魏太子。

    一方面,是为了拖住卫始,让他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两个“公子”身上。

    哪怕他们现在只是稚童,贤愚难辨,但他们是公子,就比她更有期待的价值。

    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机会去“保护”这两人不受她的“荼毒”。

    她本以为这会再拖一段时间,让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再坚持坚持。

    可今天……卫始撑不下去了。

    其实她知道,是她不正常。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比一般的孩子更特别一点。

    她还记得刚记事时,她留在记忆深处的不是一块蛋糕,或动画片,或新玩具,而是父母、亲戚,以及邻居之间的复杂关系。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当着叔伯的面能更容易从爸爸手中要来钱;

    欺负弟弟要当着长辈的面,要以“该去写作业了”“该去背课文了”“我给你听写”为理由,万试万灵。

    仿佛无师自通,就像本能一样,她知道要怎么给自己带来好处,怎么让事情照她想要的去发展。只为兴趣,她能破坏一段看似美好的关系,也能帮助一个将要踏进陷阱的人。

    她只是知道,她可以这么做,事情就会大不一样了。

    读书时,她还只是在同学之间玩笑,让朋友看到男朋友的劈腿现场,让她不得不在义愤之下分手,然后又不给她合好的机会,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回头去找这个男人的,然后就会被欺负一辈子。有时所谓真爱只是自我陶醉。几番错过之后,朋友终于死心,专心读书考研,似乎打算把剩余的精力都花在事业上。

    一个人缘颇好的师兄被揭穿发表论文抄袭,闹大后系里的两个主任都被牵扯了进去,成了当年最大的丑闻。

    而他们当年的论文都得到了教授最严格也是最周全的指导,她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成绩,最好的推荐,进了一个最好的公司。

    而她只是“义愤”的建议师兄的同寝室友拷贝了师兄的U盘内容,并提前一步发在了网上,还贴心的附上了所有“摘抄”段落的节选和原文链接。

    她进了公司,很快如鱼得水,也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似乎在这里,她的能力可以得到最好的发挥,原来,这是一项才能。

    十年过去,她一次比一次站得更高。换来的代价是她得到了这辈子从来没想过的地位与金钱,以及……孤独。

    父母、亲友、同事,不管曾经多么亲近,所有人都会离开,都会变得疏远她,恐惧她,害怕她。

    ——害怕被她利用,害怕被她揭穿一些不愿意被揭穿的事。

    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坏。至少她会选择对象,她不会去“害”好人,她想和好人做朋友,她“害”的都是坏人。

    可她却发现,在好人的眼里,她也是个坏人。

    最后,她选了一个跟她一样的坏人当伴侣,两人臭味相投,结果却发现坏人果然是坏人。她发现了他的阴谋,不动声色,看着他陷害她,看着他自投死路。可是在他死后,她也死了。

    她忘了,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伙的,她并不无辜。既然这样,别人又为什么要放过另一个“凶手”呢?

    来到这个世界,她想做一个好人。可是当好人,太艰难了。

    她发现如果让她一直当一个好人,那她宁愿去死,活着没有一点劲,那还活什么?

    她就又当回了自己。

    然后就发现,这个世界更加广阔!她能做的更多!

    那……为什么不去做?

    她想试试她到底能到达什么样的高度!

    商城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而是一个支点。

    她眼中的商城并非不可替代,只是她想让它发展成她想要的模样。但在做“坏事”时,她也想做“好事”。

    所以,她才给商城种下火种。

    但“好事”只是做“坏事”时的锦上添花,一点小点缀。

    如果……她的所作所为致使燕、鲁、郑、魏,不管是谁发现了商城有人在作怪,那商城必亡。

    她可以跑,商城跑不掉。

    她比商城有价值,这个公主的身份太有用了。所以商城可能会灭亡,她不会死。

    可是除了她之外,这个商城还有很多人靠它活着。

    那些商人,田奴,还有卫始。卫始他们把人生的意义都寄托在商城身上。

    “好吧。”姜姬看着卫始,点头:“那就不去联络他了。只是晋魏两国的事,还是要继续打听。我们需要情报。就算不主动做什么,我们也要靠它自保。”

    ——她不想太快变得众叛亲离。

    她想让……这些好人,在她的身边停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晚一点离开她。

    虽然,最后他们还是会走。

    蟠儿沉默的望着公主,她嘟着嘴,带着一点不情愿,却没怎么坚持,更没有被激怒。像是这件事不值一提,能很轻易的放弃。又像个大人一样放纵了小孩子耍赖般的卫始。

    而卫始,他很惊讶!惊讶到在离开沧海楼后还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蟠儿跟着卫始,两人漫步在回廊上,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金光。

    “你知道……公主对你有多宽容吗?”他说。

    卫始沉重的点头,“我知道。”

    公主并没改变主意,她只是……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就先同意了他的。

    就像大人对孩子,大人不会赞同孩子,却会纵容孩子。

    这让他觉得更加恐慌。

    他无法改变公主……无法让她悔改。

    蟠儿加快脚步甩下他,扔下一句:“那你就记住。”

    这是第一次。

    别有第二次。

    对姜姬来说,这只是放慢脚步而已。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卫始对这件事有新的应对了。

    他给她送来了华服美饰、俊男美女、精致巧工。像要用这些东西来腐蚀她、迷惑她一样,他把这些东西堆满了沧海楼,而且,她听说他还打算给她建宫殿,广厦高楼。

    这个世界的臣子就是这么宠坏他们的大王的。

    如果大王不合心意怎么办?一出去就惹事怎么办?对着国事总是与大臣们意见相左怎么办?

    那就用大王最喜欢的东西,把他留在王宫中,让他乐不思蜀。

    看着眼前的二十多个美男子,美少年,姜姬哑然失笑。

    她是真没想到,卫始也会有给她送男人的一天。

    “公主没有物欲。”姜蟠龙坐在卫始面前。

    卫始不看他,不说话,只专注于手中的竹简。

    “公主不喜美食佳肴。”

    “不喜华服玉饰。”

    “不喜金银。”

    “不喜仆婢的前呼后拥。”

    “你把这些东西给她,她也不会去看一眼。”姜蟠龙说。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卫始坐在那里,身上的阳光渐渐偏移,直到消失在室内的角落中。

    “这,这……”姜元勉强坐在榻上,身后有两个侍人支撑着。他的眼睛像是看不够一样,盯着奇云手中的一丸药。

    “这就是……仙人炼出的仙丹吗?”他急切的问。

    奇云手中托着一颗鸽蛋大小的褐色药丸,乍一看,并不出奇,甚至好像还有一些灰尘。

    奇云叹道,“这颗丹……已经有一百八十年了。”他望着它,好像看着一个老朋友。

    “仙人……可否……可否……”姜元死死盯着仙丹。

    奇云没有再费话,“我愿将它送给大王。”

    当这颗丹放在姜元手中时,他已经管不了身边其他人了,迫不及待的把它给吞了下去,少顷,他就觉得身轻似燕,仿佛飘浮了起来……

    奇云和怜奴走到外面,黄昏过去,黑夜来临。

    “这药……你有把握吗?”怜奴小声问。

    大王病得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没耐心。没有药治得了他,他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更不可能变好。

    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他早晚会把愤怒倾泻到他们身上,他越愤怒,就会用越残忍的方式报复他们——哪怕他们是“无辜”的。

    这是大王的权力,他可以把他的愤怒发泄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而他们不能反抗。

    也无权反抗。

    他们当然不想走到这一步,所以势必要找到一个办法,让大王“感觉”好起来。

    “有用。”奇云平静的说,“郑王用的就是它。他靠着它,撑了一年。”

    直到他逃走前,郑王还是活着的。虽然看起来跟死人没有区别。

    “也就是说……”怜奴说,“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奇云缓缓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可真没想到,鲁国……竟然也不能待太久了,下一次,他又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