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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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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夫人买通了女医淳于衍,在先皇后的汤药中加了附子,以致日渐孱弱,最终薨逝。”莺时仍是神色平静,语声恭谨地轻声道。

    “果然……是这样呢。”闻言,霍成君静默了一瞬,继而便有些神思恍惚,隐隐浮上心头的,便是五年前的一幕旧忆——

    那时,她才不过十二岁年纪,晚间原本是去问阿母厨下的蜂蜜还有多少,她打算让庖人做成蜜饼配桂桨吃,结果,竟在距主寝几步远处,听见了屋子隐隐的争吵声——

    “你怎的做下这等糊涂事!”阿父的一惯温和淡然的嗓音此时竟难掩急愤,一股怒意几乎喷薄而出。

    她心底里惊极了,十余年间,阿父待阿母一向是宠爱有加的,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于是,小少女也不敢近前了,只悄悄放轻足音,缩了门外壁角边。

    “我还不是为了成君,为了霍氏!”阿母急急分辩,但终究是十分心虚的“谁料到,料到事情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你当那是个好相与的!”阿父怒意未减,语声里带了些厉意“他若是个蠢物,哪儿能到今日田地?你却是个真正不长心的!”

    “如今,那个女医已给收押了,只怕、只怕……”阿母气弱,心底里已顾不得如此被丈夫训斥,只惶急地问他讨主意道“将军快拿个对策出来罢。”

    “如果倒知道怕了,也是……这么多年我纵着你,终究是纵出了滔天祸事来。”听到阿母服软,阿父却似乎并无谅解之意,他的语声是前所未有的苍老,失望里带着分明的悔恨“异日,若我霍氏遭诛,只怕便是今日的祸根了。”

    良久之后,阿父才又再启了声,语声似乎稍稍平和了些,但仍难掩疲惫:“如今,也唯庆幸他是个明智的。”

    十二岁的她,还一派懵懂,平日从不曾留心过外面的事情,全然听不懂父母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大约明白是阿母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阿父大怒。到底是什么事,连阿父似乎都不怎么处置得了呢?

    那时候,霍成君只是心底里留了一下小小的疑惑。

    而今,当真相终于冷冰冰、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一切残忍得让她惊不能言……竟然,真的是这样呢。

    从那个时候起,天子便痛定隐忍,日日夜夜筹谋将怎样灭了霍氏满门,以偿血仇罢。

    “阿兄他……起兵之前阿母应当遣人送信予我了罢?”她静静闭上了眼,问。

    “是,夫人想将殿下鼎助,佐大公子成事。”莺时依是轻声而坦然地应道。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亲政,便一步步收了霍氏手中兵权,许以虚职,或调任外官,继而重用许、史两家子弟,扶植亲信。

    眼见中手中的势力一天天被削黜,霍氏不愿束手就缚,也唯有拼死一搏——只是,大公子资质平平,远不及昔日的大将军,又哪里堪与天子争衡?

    如今,几近满门覆灭……除了皇后,霍氏一族恐是无一生还。

    及到此时,霍成君反倒是一切都平复了下来——已至如今境地,左不过三尺白绫,一杯鸩酒罢了?

    只怕,自许皇后去世时起,这样儿的东西,他便为霍家那个即将入宫的女儿预备下了罢。

    半月后,椒房殿。

    “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宣旨的宫监执着一轴黄绢,逐字念道,语声尖锐得有些刺耳,满殿瑟瑟跪着的宫婢皆面色苍白,神情惊惧。

    霍成君只静静跪在地上听着,面色如这些天来的每日一般的苍白,神情却平静得没有多少起伏——这一纸废后诏书,终是来了呢。

    谋害太子?也是呢,罪证确凿,无可置辩。

    半月以来,静静枯坐在这椒房殿中,她反而想明了许多事情,心绪竟平和了很多。

    “罪妇霍氏,求见陛下。”她看着宣旨的宫监,神色凝定,道。

    “奴婢自会上达天听,见与不见,只看陛下了。”那宫监看着眼前一夕之间从皇后之尊被废为庶人,跌落进涂泥里的少女,神色间带了几分怜悯。

    …………

    出乎意料地,天子竟次日甫下早朝,便驾临了这座已满殿宫人惊作寒蝉的椒房殿,步履平缓,一如往昔。

    她同数年来一样,静静跽坐在西窗下,微微仰头看着窗外……单从背影端量,便仿佛瘦削单薄了许多,似乎弱不胜衣。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了头来,眉目如旧惊艳,只是面色苍白,失了血色,而原本圆润的下颔瘦得尖尖的——他以往从不知道,只是半月工夫,一个人可以瘦削憔悴到这般地步。

    “陛下。”她淡淡道,没有起身行礼,神色平静,并无一丝起伏。

    他在那张文贝曲几边揽衣跽坐下来,与她相对而坐……一如这四年多来的许多日子,分毫无改。

    “霍氏一族千余条性命,可偿得了先皇后的血债?”她终于像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那般,平等而直接,了当地问话。

    ——终于啊,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在惊逢巨变之后,迅速地长大。

    “我曾应过,若受人欺侮,会护着她。”天子闻言,竟是对其中的冷淡质问恍若不觉,只是静静启了声,神思仿佛恍惚“那个时候,在心底里暗暗起誓,那怕以自己的性命,也要一世护着她安然无忧。”——他用了“我”而非“朕”,那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

    “谁晓得……竟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那个女子,十五岁时无怨无悔嫁他为妻;十六岁时,怀妊十月为他生下了长子阿奭;十七岁被他立为皇后,却处处俭素,如履薄冰,唯恐给他添了丁点儿负担,又体怀入微,日日亲自下厨为他作羹补养……十九岁,就那样刚刚为他诞下女儿后被人鸩杀在了他的宫中,死状凄惨,终不瞑目。

    呵,就是为了这一顶凤冠,这一个后位!

    他待她有多深的情份,那时便有多少愤怒,那个时候冠弱年纪的少年天子恨不能单枪匹马,提剑闯上霍府,杀了霍氏满门,人人挫骨扬灰!

    “所以,在那个时候,陛下便开始筹谋复仇了?”十七岁的少女闻言,仿佛不为所动,语声仍是平静,不带多少情绪。

    “是。”他很早便布好了自己要步的每一步棋——早在见到霍家的女儿之前。

    “所以,这四年来陛下待霍成君的种种,皆是虚情刻意?”这话,她问得轻描淡写,随意得仿佛已无需答案。

    那一年初见时,跽坐在喜榻上少女不满十三岁,精致无瑕得仿佛一尊的瓷玉娃娃,天子耐心安抚,温声问询:“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

    那一天她百无聊赖坐在窗下看着天发呆,在他进来时,僵着腿脚险些跌跤,他神色关切地扶着她站定,耐心地俯身替她揉着膝头散疼,知她嗜甜,竟是特意带了南越献纳的石蜜来哄她开心。他揉着她的小脑袋宠溺道“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那一回七月七,她平旦早起,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糟践了上百根缯丝,只为替他合一条五色缕福,却沮丧于手艺粗陋,在他来时怎么都羞于现丑。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将秀颈匀白的手腕伸到了她面前:“那,便替朕结上罢。”

    …………

    甚至月余之前,就在这座椒房殿中,就在这间寝室中,就在这扇西窗下这张文贝曲几旁,他还那般耐心温和地叮嘱她橘酢性凉,多饮伤身,应配上蜜糖用。然后仔细地替她安排好去宜曲宫避暑的行程,先言政务繁冗不能伴她同去,而后温和地催促:“若去得晚了,只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得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呵——就是这般一个温和耐心,体贴妥帖,永远无奈而宠溺地纵容着她的丈夫啊。

    如今想来,分明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她的阿母种祸于先,她愚行在后……霍氏走到如今地步,果真是咎由自取呢。

    无辜么?——生为霍家女儿,自涎世起便享着家族的尊荣富贵,受着亲长的珍宠庇护,而今家门巨变,又哪里来的资格说自己无辜?

    天子闻言,缄口默然,良久无语。

    “日后,你会迁往昭台宫,此生不复再见。所有的事情……都无意义了。”最终,他只沉然垂了目,掩去眸间所有情绪,轻声道。

    霍后立五年,废处昭台宫。——《汉书·宣帝纪》

    …………

    椒房殿又一次空置了,之前的三任主人,上官氏已为皇太后,迁入了长乐宫,许皇后已薨,而霍皇后……或许说庶人霍氏,迁进了僻远的昭台宫,应是再不可能回来了。

    那个唤作莺时的宫婢,却是在众人惊乍之中,自请去昭台宫服侍旧主,委实算得上忠仆。

    “唉……”小宫婢打理着西窗下文贝曲几上的灰尘,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皇后……不,霍氏,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呢。”

    待她们这些宫婢侍儿从来很少责罚,虽然一向娇气了些,但却不会乱发脾气,好伺候得很,反倒是赏赐一向大方得很,价值千金的玉臂钏、金雀搔头、琉璃珠,时常随意赐予。那些物什,单单一样儿,便是半辈子都花不玩的呢。

    想想,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年纪,就要一辈子枯闭于冷宫了。

    想想昔年那张一眼惊艳的丽质容颜,有些同情道:“说起来,也是无辜呢。”谁都看得出来,那一位皇后殿下,根本天真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啊。

    “无辜么?”郑女官立在一旁,闻言微微有些恍然,过了片时,却是轻轻出了声“这世上事情,从来一饮一啄,种因还果。既得了好处,便算不得无辜。”

    年过四旬的女官神色静澹,目光是阅尽苍桑之后的从容,远远眺向窗外的连亘宫宇:“何况,一百多年间,这未央宫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女子,有几个又不无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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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昭台宫徙云林馆,乃自杀,葬昆吾亭东。

    又五年,汉宣帝刘询崩,与恭哀皇后许氏平君同葬于杜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