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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黍离麦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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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鸡鸣时分,解忧还睡得香甜,便被景玄弄醒,昏昏沉沉地梳洗更衣,一上车,又窝在景玄怀里睡了过去。

    待她在马车的微晃中再次清醒过来时,一缕强烈的阳光已经在帘外徘徊良久。

    “懒丫头。”景玄无奈摇头,这丫头真是没有半点冢妇的样子。

    不过说来说去,一半是解忧性子使然,另一半却也是被他惯坏了,怪不得解忧。

    解忧扁了扁嘴,抱起臂,一拂鬓边一绺碎发,倏然扭过头,作出一副赌气的样子,“怨你。”

    因为要去宗庙行成妇之礼,昨日景玄将她折腾完了,便催着她沐浴斋戒,直枯坐至中夜才放她睡下,今日又是一早起,怎么可能撑得住?

    想到这里,抿了抿唇,抬头狡黠地瞥他一眼,“忧闻,斋戒之时,亦不可动情_欲。”

    景玄对上她得意的目光,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绷着脸一本正经,眸子勉强荡开一丝笑意,“忧忧亦知,我蛮夷也。”

    “……”解忧语塞,心里暗暗好奇,“我蛮夷也”这句话,是不是楚人的口头禅?

    毕竟这句耍赖的话,在正式的史传中都出现了好几回呢。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啊……

    解忧扶额,倚上一旁的车壁,抬眸望着车顶。

    对于景玄这样的敷衍塞责,她的确寻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景玄不在乎,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那些宗庙里的先祖也不在乎……她还能说什么?

    就像当初熊渠自称蛮夷,不必遵循中原的封号。不仅自封为王,还将几个儿子也立为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

    这种说法貌似谦卑,实际却狂妄到不可一世。

    车壁上轻轻扣了一下,传来檗略显迟疑的声音,“冢子,夫人。应是此处。”

    景玄静默了一瞬。伸手触上榴红色的车帘,又犹豫了一下。

    “别怕。”解忧将方才冰凉的神情收起,轻轻握上他的手。

    她知道景玄在怕什么。她醒来时便察觉到他十分紧张,连说玩笑话都有些不利索,大失常态;这会儿又见他犹豫不决,不禁有些心疼。

    景玄看向她。肃然的面色微微松动,缓缓舒了口气。他想,他应当已经做好了准备。

    秦军占领寿春时,连楚王的陵墓都掘了,幸好族中宗庙远离寿春。这才逃过一劫。

    转眼之间已过去七八年时间,洞庭是秦占区,别说每年例行的祭祀。便是修缮之事都不能有,这还是他在楚国灭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原本守卫森严的宗庙,如今只怕是荒凉得很了罢?

    又舒一口气,缓缓揭开车帘。

    面前一片荒野,丛生的野草足有半人之高,随风荡开层层叠叠油绿色的波浪。

    檗和几名护卫饶是身量高,立在草丛中,仍然只露出了半个身子。

    远处几乎被荒草遮蔽的地方,隐隐能看出几方坍圮的建筑,屋子已是塌了,椽头露在外面,腐烂了大半,背阴的一面还生了几个圆润润的木耳,灰白色的石块零零散散地布在四周。

    解忧也止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想过,面前的场景会很荒凉,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不过七八年时间而已……这一眼望去,却像已经隔了千百年的时光。

    她想起那一首《诗经》中的小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面对这样苍凉的景色,除了长叹一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还能怎么样呢?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情老易悲难诉。1

    景玄看了一会儿,从袖内取出一卷用黑色与红色丝带缚住的帛书,探身交与檗,“焚化可也。”

    解忧霎了霎眼,那帛书的边缘用朱红的丝线织着火纹,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只怕是一份向先祖陈明事宜的表。

    檗躬身应诺,辟开茫茫荒草,走向坍圮的宗庙。

    景玄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握了解忧的手,将她扶下车,“忧忧,四下走走。”

    “好。”解忧柔声应了,从袖内取出一个小纱囊,回身笑了笑,掷了出去,“蔺!”

    蔺稳稳接过,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知是驱避虫蛇的药物,向解忧躬身为礼,转身分发给其他护卫。

    解忧生得娇小,荒草尖尖不时被风拂到面上,她调皮地歪了头,咬住一叶草尖,霎了霎眼,低声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

    景玄心绪低落,听到她的声音,强笑了笑,抬手揉揉她发顶,随后拂过去,落在她发髻上的三支玉笄,小心翼翼地又拂了一回,才叹息,“负刍虽卿子侄辈,然年长于卿多矣,何谓之‘狡童’?”

    “闻负刍放西戎,不曾遣人寻之?”解忧抿抿唇,有心思保熊心,却没有精力去寻原本的王么?

    “负刍已死五年矣……”

    解忧垂首,看着自己隐在草丛内的脚尖,心里漫开几丝苦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枉然数载为王,却连死这样的大事,也不能为后人知道,真是悲凉。

    出了一回神,抬头看看景玄,认真地道:“百代有兴衰,夏为殷克,商为周亡,似此轮回,报应不爽,何须徒然作悲色?”

    景玄一怔,看着她一脸认真,撑不住苦笑。

    她确定这话是安慰的人,怎么他听起来,更像是挖苦人的呢?

    还什么报应不爽……分明是顺应天命,这话到了解忧口中,总能变样。

    动了动,欲言又止,抬手揉一揉她披在肩上的发丝,“行礼毕,渊将往庞城理事,忧忧且归九嶷,若何?”

    …………

    1此两句出自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化用自杜甫的“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在张词中意指天意难测,人情易变,几代过后人们便会忘记国仇,淡漠家恨。老:时间长久;易:改变。全词既愤慨难禁,又悲凉无奈,与辛弃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有异曲同工之感。

    解忧熟知历史的轨迹,因此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