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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跳槽往事,放下你幼稚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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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晋鹏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思想如脱缰的野马,在无垠的原野上狂奔。钱肯定不能收,但怎么退呢?冯仕达没有必要送钱,他有什么目的?是想方设法还给冯仕达,还是上交县纪委?冯仕达会拿回去吗?交给县纪委合适吗?送礼的人也不容易啊。冯仕达出手如此阔绰,让袁晋鹏有点吃惊。在同龄人中,他算见过一些世面,但在行贿送礼方面纯粹是门外汉。几年前,办理改行调动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郑爱华。现在看,与别人比,他太小家子气,以至于一波三折。

    第一次去郑爱华家里,他做了充分准备。早早去山里买好上等干香菇、干木耳,又到县城百货大楼买“汾酒”和“红塔山”香烟。接着,弄清郑爱华家的具体位置。郑爱华住在县政府宿舍一号楼最东面,上下两层,前后带大院子,挨着东面的小路打开围墙开了一个小门。

    初秋的夜晚,依然酷热难耐,大街上人头攒动,到处是逛街和乘凉的人。他提着硕大的塑料袋徘徊在“县长楼”附近。因不断有人进出郑爱华家,他只能在附近等待时机。这条小路连接县政府宿舍区和大街,人流量很大,熙熙攘攘。他如芒刺背,感觉每一个路人都盯着他这个溜须拍马之徒。但他不能走远,看不到小门,怎么掌握上门的时机。总不能几个送礼的人窝在一起吧?尴尬不说,关键会把事情搞砸。

    大约九点多钟,袁晋鹏看到刚才进去的两手空空的中年男人出来,赶紧过去敲门。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之后,小门轻轻地打开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上下打量袁晋鹏:“你找谁?”

    袁晋鹏说:“我找郑县长。”

    小姑娘皱皱眉头:“县长不在家。”

    一切在杨大忠预料之中,袁晋鹏说:“杨大忠主任和郑县长打过电话,要么我和兰医生说吧。”

    小姑娘听罢,扭过头朝里面喊:“兰阿姨,有人找。”

    兰医生是郑爱华的妻子,在县人民医院做内科医生。袁晋鹏久闻其名,但从来没有见过。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谁啊?”

    袁晋鹏小心翼翼:“兰医生,我是向阳镇的小袁,杨大忠主任委托我带了一点土特产过来。”

    兰医生说:“哦,大忠那里的,太客气了!心意我们领了,东西你拿回去吧。  ”

    袁晋鹏向前一步挤进门,恳切地说:“兰医生,您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杨主任非骂死我不可。”

    兰医生笑了笑,往里面走:“唉,大忠每次都这么客气!”

    兰医生没有让他进客厅,而是带到客厅对面的一排平房。他往客厅里瞟一眼,里面灯火通明,郑爱华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茶。

    兰医生拉亮储藏室的灯,房间里堆满了礼品,琳琅满目。左边是土特产,香菇、木耳、笋干、茶叶、野蜂蜜……,右边是白酒,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汾酒、西凤酒、郎酒、董酒、酒鬼酒……。门口的桌子上还堆放着六、七个未及整理分类的大塑料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的烟酒。香烟多是整条的中华牌,只有一个塑料袋里放“红塔山”。兰医生指了指桌子:“放这里吧。”

    走到大街上,袁晋鹏感觉不妙。没有和郑爱华见面,兰医生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充其量说杨大忠派人送了土特产。何况,与别人比,他的礼物显得抠门。他觉得有必要和郑爱华见一面,或许能留下一些印象。

    第二天不到八点,袁晋鹏就赶到了县政府。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他只能站在办公楼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候。杨大忠告诉他,县长忙得很,一天只有早上八点钟前后清闲点。果然,快到八点钟的时候,郑爱华魁梧的身影出现了,他家离办公楼只有三、四十米。估摸郑爱华到了办公室,袁晋鹏慢慢走上楼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这是他惯用的缓解紧张的办法。

    到了郑爱华的办公室门口,他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雄浑的男中音从里面那间办公室传出。

    袁晋鹏循声进去,刚刚跨入里面那间办公室,只听见一声断喝:“哪里?!”

    袁晋鹏冷不丁被吓一跳,好大的官威!迅修复情绪走上前去,神情紧张地说:“郑县长,我是向阳镇的文书小袁,调动的事情请您关照!”

    “等下次开会研究再说吧!”郑爱华方面大耳,声如洪钟,一脸严肃。

    袁晋鹏大脑“嗡”的一声,不知如何作答,呆呆地站在那里。

    郑爱华面无表情:“还有事吗?”

    袁晋鹏摇摇头,悻悻地出了门。

    走到楼下,袁晋鹏缓过神来。窝火啊!在向阳镇多少次为你扶手捉脚、端茶倒水,怎么像没见过我一样?这官架子摆得忒足吧?自己也没出息,还没说两句话,就被赶出来。不就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嘛,怕什么怕?回到向阳镇,杨大忠安慰他,别急,厚着脸皮多找几次,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翻不过的山。

    半个月后,县政府常务会议如期召开,却没有研究人事调动,人家没把他当一回事。袁晋鹏按捺不住了。该从哪里下手呢?郑爱华工作能力强,但贪财好色也臭名远扬。他的桃色新闻这些年一直充斥着县城的大街小巷。有人夸张地说,大街上走过十个漂亮女人,就有一两个和他有一腿。当然,郑爱华很仗义,实打实地为情人们办事。结果,这倒成了他的金字招牌,向他靠拢的女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而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郑爱华收钱办事,钱到位,铁定办事。看来,事已至此,不出血死活过不了关。他必须做出抉择,要么回到向阳镇中学教书,要么花钱过关。他曾经自负地认为,办不成调动,依然可以通过考研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改行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让他有一种被人蔑视和侮辱的挫败感。这反而激他的斗志,无论如何再努力一把。他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把钱送进去,郑爱华必定顺水推舟卖杨大忠的情面。问题是,怎样才能把钱送进去,不至于尴尬和拒收。送多少钱合适,能够一锤定音。按行情,也许要送三、四千元。但他不准备送那么多,一千元是自己愿意妥协的最大金额。毕竟郑爱华答应杨大忠了,再说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是他大半年的工资收入。与其举债行贿,他宁愿偃旗息鼓。在送钱的方式上,他认真考虑过,面对面送给郑爱华不现实,直接送给兰医生也有难度,只能想办法让郑家那个小姑娘帮忙转交。

    袁晋鹏到郑爱华家门口,是下午四点多钟。这是一个理想的时间点,郑爱华和兰医生上班去了,让小姑娘转交有足够的理由。白天到郑爱华家的人很少,他不必像上次那样苦苦排队,直接敲门即可。

    小门打开了,小姑娘探出头:“你找谁?”

    袁晋鹏套近乎:“小喻,不认识我了?上个月我还到这里给兰医生送土特产。”

    小姑娘听袁晋鹏叫她小喻,有点意外,羞涩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你一说我有点印象。你找县长?”

    袁晋鹏笑道:“郑县长在吗?兰医生也行。”

    小姑娘摇摇手:“县长在晴川开会,兰医生上班了,要么你去医院找吧。”

    袁晋鹏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小姑娘:“算了,反正就是杨主任给郑县长的一封信,麻烦你转交吧。”

    小姑娘伸出手,又马上缩了回去:“真的是信吗?要不然我会挨骂。”

    袁晋鹏一脸诚恳:“小喻,我叫袁晋鹏,是杨主任那里的文书。要真挨骂,你找我算账好了。”

    小姑娘稍稍迟疑,接过信封。

    这一次,似乎很顺利,至少按照袁晋鹏设计的方式展开。送出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他突然想起上次插队的那个两手空空的中年男人,恍然大悟。看来,提烟拿酒只是送礼最初级的阶段啊!信封里,夹了一封信和十张一九九零年版的百元钞票。在信中,他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和经历,表示将对郑爱华的帮助感恩戴德,一生铭记。

    回来的路上,袁晋鹏没有因为办事顺利欣欣然,反倒怅然若失。他觉得曾经坚守的底线下移了,引以为豪的“傲骨”消失了。他不吝惜那一千元钱,却为自己向权钱交易妥协而伤心。郑爱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想改行就得按照他的规矩来,不退让不妥协又能如何?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在适应生存环境还是在堕落。他拿定主意,无论成败,这是最后一次努力。人生的道路千万条,不行就全力以赴考研吧,未尝不是一个更大的希望。

    十几天后,杨大忠找郑爱华汇报工作,再次提及袁晋鹏的调动。郑爱华爽快地说,研究人员逆向调动时,会优先考虑向阳镇的需求。又过二十多天,县政府的抄告单姗姗来迟,下达到县劳动人事局和向阳镇。劳动人事局签字、盖章后,调动表又转给县委组织部。杨大忠说,管部长是个实在人,你不必去跑动,我打电话给他。袁晋鹏说,不是您帮忙,我就是跑断腿也办不成。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深切感受到,一个平民百姓要办一件事情有多难。在这个根深蒂固的官本位社会里,没有一两个当官的亲戚朋友,就像一棵毫无根基的小树,随时可能被一阵大风刮倒。几天后,他接到了县委组织部的电话。他放下手头的事赶往县城,一气呵成地办完行政、工资、组织一摞调动手续。拉扯一年多的改行调动终于尘埃落定。

    晚上,袁晋鹏到百货大楼买了两瓶“郎酒”、两条“阿诗玛”香烟,直奔管冲的家。管冲住县委大院后面的一幢两层小楼,隔壁住着县委副书记刘金钟,也是一幢前后带院子的两层小楼。

    可是,按下门铃大半天没有人来开门。正疑惑间,有人开了门:“找谁啊?”

    袁晋鹏上前一步:“我是向阳镇的文书小袁,找管部长。”

    开门的中年妇女说:“哦,你到客厅里坐一会儿,管冲在洗澡。”

    管冲家客厅不大,只有二十几平方米,摆了一圈沙,沙前是一张长长的茶几,稍远的柜子上放一台略显陈旧的彩电,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中年妇女给他倒一杯茶,又把果盘推到他身边,让他倍感温暖。

    过了几分钟,管冲从里面的房间里出来,上下打量袁晋鹏,又看了看袁晋鹏脚下的塑料袋:“你哪个单位,找我什么事?”

    袁晋鹏赶忙站起来:“管部长,我是向阳镇的文书小袁,特意来感谢您。”

    管部长的神情松弛下来:“哦,不必谢,符合条件我们就会批准。大忠主任对你很欣赏,好好干。”

    袁晋鹏把礼品提起来:“管部长,还是感谢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管部长一把推回来:“小袁,年轻人不要学这一套。不要把关系搞得太庸俗!”

    看管冲声色俱厉,袁晋鹏大脑一片空白,满脸通红,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管部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管冲看袁晋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年轻人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而不是其他地方。要么这样吧,我收你一瓶酒,其他东西你拿回去孝敬父母。另外,替我带一包香菇给你父母吧。”说完,到旁边房间里拿一袋干香菇塞进袁晋鹏的塑料袋,顺手拿出一瓶“汾酒”,放到了茶几上。

    管冲把袁晋鹏送出院子:“小伙子,好好干。代我向大忠主任问好。”

    袁晋鹏提着礼品袋,稀里糊涂地出了门。好大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看来,管冲真是一个很正派的人,收一瓶酒,还送一袋香菇,多有人情味啊!

    这次调动,几经周折,终于修成正果。袁晋鹏见了世面,也做了反思。怀疑自己未必具备职场生存的灰色能力,譬如溜须拍马、看风使舵。做老师,生活固然单调,社会地位也不高,但大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必看人家脸色行事,更不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选对了路,想起了同学留在他毕业留言册上的那词: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改行跳槽的经历对袁晋鹏的影响很深,以至于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等待和煎熬的经历。最近几年,常常有人提着礼品上门,他总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思之再三,他觉得把冯仕达送的钱交给县纪委实属下策,有哪个人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钱送人,不都是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