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归自谣(GL) >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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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外熟悉而又分外陌生的字迹,墨香犹新,仿若有冷香扑入鼻中。短短几行字,皇帝攫在手中,看了又看,品了又品,字里行间似有一道魂牵梦绕的倩影姗姗而来。他已忘却了喜悦,忘却了激动,忘却了狂喜,历时十三年的等待,熬过了十三年的春秋,换来一纸手书——平平无奇的手书,言辞平和不见卑下,用语矜持缺乏亲近。狻猊香炉中的袅袅沉香飘散而来,凝神静气之下仍旧化不开皇帝心中浓浓的怅然。

    宁妃侍奉在旁,十只手指指盖上皆抹了桃色的丹蔻,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处,轻轻捏了块亲制的糕点,欲喂与皇帝。

    她今日所穿宫装乃是新进的布料所剪裁,明艳秾丽,绾了精致繁复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皇帝赏赐的凤钗步摇,朱雀衔珠垂在额上。

    皇帝瞥了眼糕点,眉心依旧紧蹙,只一个眼色宁妃自然瞧出皇帝此刻并不想搭理自己,悻悻然地放下那块糕点,为他捏肩捶腿。

    宁妃手上的力度比寻常女子要大些,技巧也好,静坐半晌的皇帝渐渐卸下精神,身体与内心俱都缓缓有了生气似的,不再令他心胸憋闷。

    良久,他轻拍了拍宁妃的手背——示意她暂且停下,又唤来李顺德,道:“去刑部传个话,将棠辞放出来罢。”

    李顺德低眉垂目地应了声是恭顺退了下去,他心里波澜不惊,早在今日下朝后自宫外守在碧云寺后院前的兵士捎来信时,他便已知这棠辞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待目送李顺德踏出大殿,皇帝又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纸轻飘飘的却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内心的书信。

    良久,他才细细将书信折好——依着它原本的折痕,丝毫不差地折好,重又装入信封里,信封上用柳风体写着“二皇弟亲启”,这暌违了十三年的称呼在笔画撇捺纵横间带给他一股阔别重逢的挫败之感。

    他是天子,是大晋朝的君主,是主宰了这片广阔国土十三年之久的男人,只他一声令下,无论塞北江南或是姿容姣好或是蕙质兰心的妙龄女子皆可承欢于他身下,极近阿谀奉承之事。可他心中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皆将他视若无睹。

    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一次,违背了她的心意——夺了皇位,逼死了长兄,却也无形中在他二人间划下一条老死不相往来的鸿沟,像极了册封大典上自己所戴的十二冕旒——沉、重,红、白、青、黄、黑,五色的玉珠,走路时轻轻晃晃,在日色下荡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光影交错间他走向权势的巅峰,却也坐上孤寂的王座。

    宁妃自被皇帝临幸受封以来头一遭受如此冷待,仅是一纸手书,她未开战便已落败,她很不甘心,却并非只源于漂亮女人的嫉恨妒忌。

    她欲如往日那般,捏出娇滴滴的声线,哄骗皇帝的欢心,哪知皇帝先她一步,狠狠拍了一记龙椅上的金龙扶手,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唤了副总管张吉,吩咐了几声,竟似要微服出宫?!

    却说今日天冷,胡来彦下了早朝后自回府待在暖融融的屋子里逗鸟赏花了,审问棠辞的差事随之落在陆禾肩上。

    步入刑部大牢,陆禾先去了关押着湖州米商那处——

    只隔着木栅栏,血腥腐臭之气浓郁而熏人,身后紧随着她的狱卒自递了匹湿手巾与她。

    陆禾接过手巾,只虚掩了嘴鼻,蹲身下来,借着松明火把细细打量了瘫倒在干草之上毫无声息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散乱,脸上全是血污,双手紧紧攥着枯黄的稻草,暗黑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大片大片的血迹,纷乱,沉重,可推知他是受了怎样残酷的刑责。

    陆禾的心里满是对自己无声的谴责,她知道,若是先生仍还在世,定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可……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早年曾在黔州作苦役时结交的好友前些日子捎来书信,依信上之言,自己的母亲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日薄西山命不久矣,她必得尽快取得胡来彦的信任,以在密切相处时准确地拿捏住他的七寸,一击即胜。

    山间密林中的飞禽走兽若无可觅食,或会互相扑杀。处于极端困苦境地中的人,又有何异乎?

    “陆大人,这贱民昨日已亲手画押,亲口承认他儿子是自寻短见,与韩小侯爷、谢公子皆无干系。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着,依照大人的吩咐,去审问棠大人罢。”

    “……好。”

    陆禾站了起来,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脚步虚晃地扶住了墙,一阵干呕。

    若说初次进刑部大牢初次探视犯人当会如此,可陆禾在这儿出出进进了不短的时日,不合常理啊。

    狱卒正自纳闷间,自甬道内急匆匆走来一人,凑近一瞧,却是面色铁青的胡来彦,说话时口气也不甚舒心:“棠辞那厮呢?将她放出来!不审了!”

    虞小渔与秦溶月接连两天没见到棠辞,柔珂也甚少如往日那般来尚书府同她二人玩闹,秦延与刘氏也是整日里苦着张脸,愁眉莫展。因一早得了樵青的口信,刘氏好歹也是主持中馈数十年的妇人,即便心里头仍沉沉吊着块巨石,也有条不紊地使唤府里的奴仆婢子烧好热水,备好干净衣物与手巾。

    又生怕两个还不太懂事的小鬼头惹出什么麻烦,又将她二人打发给院里的嬷嬷,带着去街上的闹市。

    刘氏与秦延在尚书府门前候了半晌,远远望见一架银饰马车急急驶来,马蹄踏在青石板砖上哒哒响了一路。

    门帘掀开,柔珂怀里依偎着昏迷不醒的棠辞,被一袭雪白温暖的狐裘紧紧裹着,两条手臂虚弱无力地垂下,清晰可见几条知尾不知头的血痕。

    刘氏惊呼了一声,眼泪随之溢满眼眶,埋怨地推了秦延一记:“我早与你说的,你为何不去打点打点,胡来彦那样的人下手怎会轻,你偏不听……”

    秦延不作搭理,一双浑浊的眼睛蓦地微微一凝,刘氏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又是惊呼了一声,忙颤颤巍巍地要跪下来行礼。

    走在柔珂身后的静慈一把将她扶住,微笑道:“多年不见,夫人向来安好?”

    昨夜在碧云寺,静慈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进屋写了手书。

    人总有得过且过,放纵自己的本事。

    躺在床榻上彻夜不寐,思前想后,她既已低下头来恳求于皇帝,便是破例一次下山来看望看望棠辞那孩子也应无可厚非。

    本来也无需柔珂来求,她心里对棠辞,虽相识不过三年,却将她喜欢到了心坎里。

    秦延早请来京城里医术高超的女大夫候在里头。

    女大夫扫了眼满屋子的人,下了逐客令:“围这一圈作甚?都下去,待我诊脉开了药方你们再来探望不迟。”

    众人自皆走了,唯有柔珂一人停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的棠辞。

    女大夫并非头一次为棠辞诊脉,是以由着柔珂,将手指搭在棠辞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庭院中有石桌石椅,静慈与秦延夫妇坐在那儿一面静候一面叙旧。

    说是坐,秦延夫妇战战兢兢,坐得并不安稳。

    静慈看出来了,却不知怎生是好,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她早已忘却该如何颐指气使,如何以权压人,她心里只有一滩清潭般的平静,潭水不深也不冷,只是陷在幽林中难以寻觅。

    许久,静慈想起什么,笑着调侃了句:“怎地放着豫王府的医官不用,自外头请了个女大夫?”

    走了这一路,刘氏还有些浑浑噩噩,如一脚踩在云端上有如梦境,闻言脱口而出道:“遍体鳞伤,哪能请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秦延脸色一变,缩在石桌下的脚踹了她一下,刘氏才面色如柴地闭了嘴。

    静慈也是一怔,想了会儿,莞尔道:“秦大人原是如此看重徒弟的,莫是之前当真被哪个龙阳君垂涎了,因此心有余悸?”

    秦延到底是历经宦海浮沉的老臣,很快镇静下来,笑着与静慈侃谈了会儿,见她并无丝毫疑虑才放下心来。

    鞭伤虽重,可到底尚未伤及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功夫,大夫出来了。

    秦延与刘氏接过内服与外敷的药方,随着大夫一同去药房抓药。

    静慈暗忖着她昨夜看见柔珂时,那孩子精神便不甚好,两眼通红发肿,她应将她劝下来休息休息,擦身抹药的事留她来做。

    推开房门,有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柔珂并不在,盆架上铜盆未见——她应是擦洗伤口换水去了。

    地上散落着布满血痕的破碎衣裳,看着殷红的血迹,静慈心里蓦地狠狠一揪,没来由的心疼与辛酸刹那间涌上她的心头,卷云拥雪地扑打滚滚巨浪,眼睛里一阵酸涩。

    她走近前去,步子似有千斤重。

    棠辞小小的脑袋枕在玉枕上,侧着脸,嘴唇翕动,不知在梦呓些什么。

    她趴在床榻上,干净整洁的中衣褪掉一半,露出半截脊背,密密麻麻地绕着两指粗细的鞭伤,轻的青紫红肿,重的皮肉翻卷,只她在睡梦中稍稍一动便能勾出刺痛眼睛的血沫子。

    静慈一路看下去,指尖发凉,她走近去,坐到床沿上,抬手扇风,好似这样能减轻她的难耐疼痛。

    静慈一面扇着风一面想着,幸好,幸好她写了手书,只一日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便给折腾成这个样子,若在那儿多待几日,小命都不知还在不在。

    “……母后……”静慈心跳漏了一拍,只疑心是否自己听茬了。

    棠辞静下来了,不再说话。

    静慈轻笑一声,她此刻离得近了,也瞧得比方才清楚些,纵横交错的鞭痕间压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红印,淡红色的,月牙型,像天边的一弯新月。

    静慈微微滞了下,这块红印正好处在脖颈下两肩间,不差分毫。

    “……母后……雷声好大……儿臣怕……”

    ——我不曾当真,您……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会打人?

    ——我与你说过不曾?我有个女儿,从小胆子大不怕事,偏生怕黑怕雷鸣闪电。每逢仲夏雷雨时节,必得我陪伴在旁哄慰才能乖乖入睡,否则眼泪淌进盆里次日便可浇花了。

    静慈手指微僵,嘴里喃喃道出记忆深处的名字:“……阿玥……”

    身后,“咚——”的一声,柔珂打翻了手中的铜盆,水洒了满地,再难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