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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失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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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职在家的日子。时间一下子慢下来,一天天清闲而安静,可是不知不觉中猛然会发现过去了太多,太快了。

    沈若寥无事可做,问方孝孺借了不少书来,天天在家里和南宫秋一起读书弹琴,也时常带她出去散心,手挽手漫步在街巷里,秦淮河畔,夫子庙闹市中,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有的时候,他似乎能感觉到路人异样的眼神,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说他和沈如风一样好色成性,残忍负心,说他抛弃了自己老家的糟糠之妻,说他有命案在身还如此招摇悠哉,说他和夫人好生恩爱,说他现在是在装样子给别人看。

    南宫秋也听得见;每当这时,她便紧紧拉着丈夫的手,焦虑地贴在他身边,生怕他发了火,当街和别人打起架来。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怎么想;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一件事,她只在乎他的感受。

    二月八日,建文朝第一场会试拉开了春闱。数以千计的举子贡生从五湖四海不远千里赶到京师应天,参加这两年一度的科举会试。这一科是庚辰,主考官太常寺少卿高逊志、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董伦;而参与出题、阅校试卷的官员几乎囊括了翰林院所有文史学士,还包括一些监察御史,以防止考官有徇私舞弊之嫌。考试从考生入院到阅卷完毕历经十七天,加上之前各地考生陆续赶来应试,以及之后拜见座主恩师,访问各界亲友,两个月的时间里京城都是热闹非凡。沈若寥和南宫秋即便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外面街市上涌动的人潮,已经把料峭春寒远远赶出了京城。夫子庙贡院考场戒严,丝毫影响不了周围拥堵的关注和热闹。至于揭榜之时,几多欢喜,几多失落和忧愁,正仿佛新科的喜悦与内战的硝烟弥漫一样混杂在一起,渐渐分辨不出彼此的味道,只是一样的躁动不安,忙忙碌碌。

    就在这期间,前线传来一个消息:燕王发兵大同了,于二月癸丑兵抵大同城下。

    这个消息早在徐辉祖预料之中,而且迟到了一个月,本来并不令人吃惊。令人吃惊之处在于,报信的士兵说,燕军出动的时候,房昭的援军依旧还见不着踪影,吴杰率领的援军也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一向忍让的朱允炆,这一回也禁不住勃然大怒了。建文天子在满朝文武纷纷上表参劾李景隆的激励下,飞旨下令大将军无论如何立刻出兵援救大同,否则以抗旨治罪,同时要求大将军上书说明迟迟不发援军,以致贻误战机的理由。

    殿试贡士的名单已经经过严格核对,层层查验,终于呈递到天子手中。沈若寥只能在家里揣度,此刻皇上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可以预见到,——满朝文武,甚至是全天下的人,此刻都能猜出来,毕竟情势如此,预见到廷试的题目并不难。

    如何平息燕王之乱?如何才能和平削藩,以解天子之危,达四境之和,成天下之治?

    一群呆头书生,能懂什么——远在千里之外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的燕王这样告诉他的手下。

    京城这边,沈若寥竟也听到有落榜的考生以此自嘲。

    当时是在夫子庙前的贡院街,他和南宫秋像往常一样,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吃鸭汤粉丝,同桌一个年轻书生,貌似落了榜,满脸的丧气,衣服又脏又破,买了一碗粉丝,似乎还怕钱不够,偷偷摸出身上的零钱来,放在桌子底下数。

    一个貌似是他同乡的举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老弟,怎么在这儿打牙祭呢?好不容易考完了,累得人瘦了好几圈,还不说去馆子里好好捞点儿油水回来?”

    那个书生没好气道:“你请客啊?老子没钱。”

    他的同乡奇怪:“不对吧,我记得你来时身上盘缠带得足够啊。考场上又花不了你一分钱?”

    那个书生道:“真是岂有此理;天子脚下,还是专门招待考生的客栈,大白天让人偷了我的东西去。该当我晦气,这一科考不上也罢。”

    他同乡道:“你被偷了?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你报官了吗?”

    “顶个鸟用?我坐在这儿等他花上几个月工夫抓小偷吗?今天晚上就没钱住店了。”

    沈若寥听到这书生竟然嘴里冒泡,不由得心里好笑。

    那同乡同情地笑道:“你可真是楣到家了。那还是赶紧回家吧,两年后再来考,说不定把你这回栽的运气一股脑都赚回来。”

    “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考个鸟啊,不如回去种地。”

    “哎,你自己是读书人,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不考试,这么多年书不是白读了?好歹现在也是个举子,有固定的俸禄,总比种地强吧?”

    “就这你就满意了?”那落魄书生鄙夷地说道:“就算考上了进士又怎么样?还不是捆在书堆里继续当蛀虫,能上战场杀退燕兵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沈若寥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动,抬起头来望了那书生一眼。

    那书生生得细眉细眼,身材瘦弱,衣着寒酸而土气,乍看并不像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进而他又注意到,此人鼻翼甚窄,双唇极薄,下巴尖削,说话的时候,眼睛只是盯着前面的碗,目光似鹰一般笃定而阴沉。

    那个同乡好生劝慰他道:“不就一次考试么,别灰心嘛;要不然,咱俩一起回去。你放心,我带的盘缠足够,路上的钱我包了。”

    “不用;你走你的吧,我有办法的。”

    那人好心笑道:“你看你,又来了,你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办法?你这点儿面子比肚子还重要啊?”

    “去你的吧,少管我的事。”

    “得得,我不管你。你也知道我住哪儿,反正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实在没辙了你就来找我,咱俩一起回去;师父还在家等着咱们呢。”

    等那个同乡离开,沈若寥开口问道:

    “敢问这位兄台,是哪儿的人?”

    那个书生抬头看了看沈若寥,瞟了一眼边上的南宫秋。

    “临邑,”他答道。

    沈若寥轻轻一笑:“山东是个好地方呢,人杰地灵的。”

    那书生冷淡地问道:“阁下去过山东?”

    沈若寥笑道:“那是当然;没去过的人是不会体会到的。”

    那书生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听口音,像北平人?”

    “兄台好耳力。看样子,你也游历过不少地方,不是捐在家里死读圣贤书的人。”

    那书生听了这话,反而不高兴,冷冷说道:“看样子,阁下是已经高中了,才会有这好心情在贡院门口吃小吃。”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你觉得我像到这儿来考试的样么?”

    那书生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摇摇头:“不像;哪儿有进京赶考还带着媳妇儿的。只不过,两军正交战,你一个北平人,怎么跑到应天来了?”

    沈若寥指了指面前的碗:“就冲着它来的。北平吃不着这口。要不,兄台也不会落了榜,还跑到贡院门口来坐着添堵心。”

    他看了看身边南宫秋已经吃完,掏出钱来递给那小贩。

    “我们三个人的一起结了。”

    那小贩瞟了一眼边上的穷书生,犹疑地望着沈若寥,难为情地笑道:

    “沈爷,我只收您和夫人的钱,别人的我不敢管您要。”

    “为什么?”沈若寥已经站起身来,奇怪地望着他。

    那小贩道:“自从上次,您拉着一个人在老赵那里吃过之后,他可就倒了大楣了,让官兵掀了摊子,抓进刑部去关了好几天,过了两次大堂提审,问他是不是往汤里下了毒,害得皇上生了病。最后好歹是放了人,可是非说他违法经营,汤里面不干净,赚的黑心钱,罚没了家产。他的生计算是从此毁了,我们这一条街的鸭汤都跟着倒霉。您带来的客人,那可不知都是什么贵人,万一再有个皇上吃出毛病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沈若寥听得无比郁闷:“这么说来,我倒害苦了你们了……”

    “不敢;您是个好人,从来也不跟我们过不去。我们都乐意见您来,可是也就只限于您和夫人了。别的达官贵人我们不敢惹,所以求求您也别再带您什么朋友来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收回那多余的一份钱来,挽了南宫秋的手,离开了摊位。

    那书生数了半天,终于把身上的零钱凑齐了,交给那小贩,也起身离开了贡院街。

    他无目的地闲逛,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他晚上再住店了。现在便启程回家,他又有些不甘心,来京城将近一个月,等于白跑一趟。再说,这点儿钱作路上的盘缠也不够。难道,他真的要投靠那个有钱的老同窗了?其实那人挺不错,同窗这么多年,十分仗义,是个值得掏心掏肺的朋友。只不过,他的文章一直写得比自己漂亮,很受老师偏爱。家里本来也很富裕,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从来不会算计。他和这个同窗不一样,他出身寒微,从小没了父亲,家里日子一直很难,如果不是老师德高,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到济阳读书。因此,济阳所有人都会夸他那个同窗好善乐施,广济朋友,可自己却始终看不惯他有钱的样子。再加上不久前,这位老同窗又刚刚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是济阳当地漂亮贤慧都出了名的姑娘,自己也已经心仪很久了。娶了就娶了吧,他知道在那个美人的眼里,比起那个同窗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可是那一场婚礼真可谓轰轰烈烈,简直要闹到济南去。就算是有钱,也不能这么炫耀吧。

    他是决不会向这个老同窗开口的。但是,不求同窗帮忙,他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难道,他只能去主考官家里借钱不成?

    他走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正彷徨间,一个店仆打扮的小伙子却走到他面前,问道:

    “请问您是纪老爷吗?”

    那书生愣了一下:“老爷不敢当。不过你怎么知道——”

    “纪爷请随我来。”那小二做出手势,要他随自己一起进旁边的酒楼。

    那书生抬头看了看。两层的酒楼门脸不俗,一块大牌匾高高在上,开元酒楼四个烫金大字分外夺目。他有些吃惊。

    “这——我进去干吗?”

    那小二不卑不亢地说道:“有位大人为纪爷定了桌酒菜,都已经备好了。请纪爷随我来。”

    那书生愕然:“定酒菜?为我?那是谁啊?我在这京城可谁也不认识啊。”

    小二道:“您不用问,那位大人叮嘱过,说您不认识他,也不让我告诉您。您只管进去便是,酒菜的钱已经都付过了。”

    那书生怔了片刻,腹中饿得咕咕作响。本来,一碗鸭汤粉丝实在塞不了几条牙缝。不过,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京城里什么大人平白无故请他一桌酒菜,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悬。毕竟,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读书读到了举人的层次,这点儿架子无论如何是放不下的。更何况,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他更害怕这是什么圈套。

    他想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自己在京城举目无亲,更和这些京官搭不上界,会有什么人能算计到他头上来呢。说不定,是他有钱的老同窗想暗中接济他一下,又怕他好面子不受,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就算真有阴谋,他情愿深入其中看个清楚。

    他跟着小二进了酒楼,到了一个包间里。一大桌菜肴已经备好。小二给他斟了酒,倒好茶,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一只眼睛在附近。

    他实在抵挡不住面前的诱惑,终于扔下了一切架子和斯文,大吃大嚼起来。

    风卷残云之后,他横下心来,走出包间,穿堂而过,却没有人拦他,他就这样顺利地出了酒楼。

    出去之后,他实在纳闷,于是折回来,走到柜台前,问那小二道:

    “这小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请我的这位大人究竟是谁?”

    小二无动于衷道:“跟您说过了不能告诉您。”

    “他也是来赶考的吗?”书生锲而不舍。

    “人家是正二品的大员,用得着赶考。”

    “正二品?——”那书生有些瞠目结舌。“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正二品的大人物啊……他是哪一司的?”

    小二道:“跟您说过了您不认识他。您就别再问了。”

    “不会是主考官高大人和董大人吧……不对啊,他们都还不够正二品呢……”

    小二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忙别的去了。

    那书生无奈,只得离开酒楼。不料那小二却从后面追了出来,叫住了他,把一个牛皮纸包塞到他手中。

    “小的差点儿忘了。这是那位大人叮嘱我交给您的。他说您大老远地赶考不容易,好不容易考完却丢了盘缠,所以这些钱让您拿去路上用。”

    那书生简直惊讶得下巴掉下来:“他……他怎么知道的?”

    小二道:“这小的不知道。他还让小的转告纪老爷,您可以去济南见见山东参政铁铉大人。”

    那书生怔了片刻,机械地点了点头:“我懂了,多谢你。”

    小二头也不回地跑回了酒楼。那书生在街心立了片刻,转身向夫子庙走去。

    一定是贡院街上吃鸭汤粉时,莫名其妙问他话的那个人——那个人衣着整洁光鲜,手里挽着妻子,和那小贩貌似十分相熟,何况那小贩说出来的那些话……

    他跑到贡院街来,找到先前那个小贩,向他询问那个大人究竟是谁。

    “那是沈大人啊,你不认得?”那小贩惊奇地望着他。

    他答道:“我是临邑来京的考生,怎么会认得这样一个大官?他是哪一部的?”

    “哪一部?”那小贩道,“人家是正二品大员,要在六部衙门早就是尚书了。他是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御林军总领,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贴身侍卫呢。”

    那小贩说得神采飞扬,得意万分,也不知和他有个啥关系。

    那书生听他说完,呆了呆,脸色一沉。

    原来是他;自己怎么先前没有想到呢?

    这个人确实赫赫有名,名气并不完全来自他是天子的御前侍卫,或者他是上十二位亲军都督。此人几乎从一出生就注定出名;他有个父亲叫沈如风,有着神一样的武功和本事,和魔一样的心;一个母亲叫杜云君,号称有仙一样的绝代容颜。他继承了父母的一切美貌和天资,又娶了燕王的郡主,听说在济南城外,就是他,单枪匹马把已经被重兵包围的燕王殿下救了出去,才有了后来的奉天靖难大旗,今日强大的燕军铁骑。然而在此之前,他却已经离弃了燕王,叛逃到京师,转而为天子效力,身后留下了种种纷纭传说。

    他向那小贩打听了沈若寥的住址,找寻过来。不知是好奇还是感激,他想登门造访一下。

    然而到了门口,他却大失所望。如此普通而狭小的一户民居,可能是如此一个人物的住宅么?一开始,他以为那小贩为他指错了路,或者干脆是在骗他。

    不过,贡院街有些远,他不甘心跑了冤枉路,于是便想撞撞运气,还是敲了门。

    虎生开了门,把他让进来。沈若寥正一身粗布短装立在院子里给二流子刷洗,看到他进来,愣了一愣。

    “纪兄台,你是怎么找来的?”他笑道。

    那书生道:“大人好清贫啊,住在这么个地方。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沈若寥笑着指了指他的袖口。“自个儿都忘了吧?名字就绣在衣服上,还怕别人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你一声兄台你不介意吧?”

    “这可受不起,怎么能让大人称小人兄台……”

    “我只是个停职在家反省的待罪之臣,千万别叫我什么大人。”

    那书生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两个醒目的大字“纪纲”黑线结结实实地缝在上面。他有些难堪。

    “这个……我是进号舍想穿件宽松柔软一点儿的旧衣服,又怕这衣服太平常,住在旅店里容易让人误拿了去,所以才临时绣了名字在上面……结果,赶考回来,发现东西全丢了,只能一直穿着这身……”

    沈若寥忍俊不禁:“我说,纪大哥,你这名字起得好啊,知道的是你的名字,不知道的——比如,要是不慎让监考官瞧见了,还不得说你作弊啊,文章都抄到了袖子上。”

    纪纲让他说得也忍不住笑了。“大人如此称呼小人,实在担当不起……”

    “客气;看样子你比我大不少呢;再怎么说你也是贡生,了不得啊。什么时候我读书能读到这个份上,回家种地我也满足了。”沈若寥调侃道。

    纪纲笑道:“大人是在打我的脸啊。落第之人,发发牢骚而已。我会继续努力的,不到考上的那天决不轻言放弃。”

    沈若寥道:“没关系,班超不也投笔从戎吗?你有那么高的志向,放弃功名也未尝不可。”

    纪纲道:“大人奚落我;我怎么敢跟班超比?”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沈若寥笑道,“纪大哥,贡院考场门口听到这番话,可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你也就不用再谦虚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这身上可是有些功夫的;你要再瞒我,是不是有些看不上我这个御前侍卫了?”

    纪纲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大人不愧是传说中的无敌高手,一代武神;在大人面前,小人又岂敢自夸身怀武功,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小人毕竟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啊。”

    “书到用时方恨少,关键是看你怎么读了。”沈若寥道,“纪大哥读书之人,果真有凌烟之志,是不是该把眼光放得更宽、更高一些;须知凌烟人物,应该是我这种胸无文墨的武夫志向所在;凌烟之外,文韬不逊武略的英雄可是大有人在啊。比如诸葛亮、刘伯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都是武夫可望不可及的,那只有读书人能做得到啊。还有那些文武全才,比如徐中山武宁。”

    “中山王那是自然,”纪纲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只不过……中山王毕竟也不曾考取什么进士……”

    沈若寥笑道:“中山王不是进士,连秀才都不是,可是书可真是没少读,作文章也落笔生花啊。你看刘伯温,也不曾听说他考过什么进士。功名未必真有用;不过读书一定有用。你身在福中,很难有像我这样的体会。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这些举子贡生,可以拿着俸禄,衣食无忧、安安静静地钻研学问,就算是年复一年的考不上,一辈子沉浸在书里也是种享受。”

    纪纲道:“大人此言振聋发聩啊,只不过——读书之用,非但是修身齐家,能以己之学治国平天下才是最重要的,但治平是需要有途径的。当乱世之时,读书人可以不理会功名,只要有才能,必能得到明主垂青,功定千秋。然而治世之中,似乎唯有科举一条路可供读书人实现胸中抱负。几番蹉跎下来,半生心血付之流水,虽说读书可以养人,不断提升了自己,确实也算得一种幸福,可毕竟——这不是读书人的初衷啊。”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这话倒是一点儿不假;不过——”他想了想,浅浅一笑,低声道:“说句要杀头的话,纪兄台当真认为,如今是治世吗?北方战场可是硝烟正浓呢。”

    纪纲闻言惊愕:“这——大人!……”

    “所以我才说,你回家以后,可以去济南找找铁铉大人。你是举人出身,又身怀武艺,和他聊一聊你的见解,说不定他会欣赏你,给你一些事情做。燕王起兵夺位,山东可是军事要冲,必争之地。你还怕没有你施展的机会吗?”

    纪纲连忙拜下身去:“大人一席话,纪纲受益匪浅,定当谨遵教诲!”

    这一下弄得沈若寥极为难堪,慌忙拉他起来:“你……你也真是的,我只是跟你随便聊聊,你弄得这么大动静干吗?我又不是你的考官。”

    纪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纪纲他日如有功成名就之时,定当回报大人指点之恩。”

    沈若寥有些心慌,竖起耳朵小心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你出去以后不要乱讲,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这些话要传出去,我非吃不了兜着走。”

    纪纲果然机灵,连连点头诺道:“大人放心,纪纲知道轻重。大人之恩只能在心里惦记着。”

    沈若寥微微松了口气。“对了;吃鸭汤粉丝的时候,有一个人和你说话,是你同乡吧?你们同来考试的?”

    “是,不仅是同乡,而且是十年同窗。他叫高贤宁。”

    “看样子,他已经中榜了?”

    “那倒没有,他和我一样名落孙山。只不过,他向来大大咧咧的,又是头一次赶考,这点儿小失败压根儿不往心里去,他说只当进京玩了一次也值了。”

    沈若寥笑道:“你们两个倒都是挺有意思的人。尊师一定很不简单,有如此两个活宝弟子。不知能否请教一下尊师高名?”

    纪纲道:“师父是济阳教谕王省。”

    这个名字对沈若寥来说很陌生。自然,王省是一个老学士了,洪武五年的时候,乡举取了头名,朱元璋特意诏令免他会试,让吏部直接授官。三番五次,他都以“才薄亲老”为由,乞归养。于是便一直做教书先生,德高望重。

    沈若寥和纪纲聊了很久,十分开心,留他吃了一顿晚饭,这才放他走,又叮咛说路上小心。如果不是家里地方实在狭小,他简直一定要留这个书生过夜了。

    他只当偶然邂逅了一个失意书生,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忘了个干净,绝没有想到纪纲却把他记到了心里,而有朝一日,这个人果然能够完全不靠进士功名,就得近天子之幸,手握金尊,口衔天宪,叱咤风云。至于高贤宁,后事如何,他就更想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