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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蓝玉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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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宫里派了钦差过来,传命沈若寥次日早朝之后去乾清宫侯旨。

    次日早朝之前,山寿打开乾清宫的大门,却看见沈若寥已经站在外面,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禀报,朱允炆穿戴整齐,从里面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御前侍卫。

    “武弟?你怎么就来了?你的伤都好了?怎么这么心急,不是说了让你早朝以后再过来吗?”

    “我闲得慌啊我,”沈若寥道,“我说皇上,您怎么还改不过来口啊?非得害我下大狱不成?”

    “怎么会;就是燕庶人来了,朕也还是得叫他四皇叔啊。”

    “好啊,你竟然拿我跟他比?”

    “没没,朕不是那个意思……对了,方先生跟你说了吗?江浙均赋的事,朕已经命他拟旨了;谕燕使者也已经携诏书启程了,等从北平回来后,朕就让他去德州,跟在大将军身边参赞军务……”

    建文天子喜出望外,强行把沈若寥拉上自己的坐轿,一同到文华殿早朝,一路说个不停。

    退朝后,天子移驾武英殿,抓住沈若寥嘘寒问暖不放,一面责怪他在家呆不住,早早跑来上班。

    “你不说你自己,反而审叨我?”沈若寥道,“你的病怎么样了啊?这不是也一样上朝么。”

    “朕和你不一样啊,朕只是肠胃小闹而已。”

    “可真是小啊,闹得我掉三层皮,连媳妇儿都丢了。”沈若寥讥讽道。

    “什么?媳妇丢了?”朱允炆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我好端端一个大美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问,宁肯跪在奉天门外挨打,她当然不愿跟我过了。我不像你,贵为天子,身边女人争宠都来不及,到老也用不着担心皇后娘娘跟你闹分家,哭着嚷着非要改嫁不可。”

    “这么严重?”朱允炆愕然。“这可不行,女人家哪儿能这么不懂规矩。让她进宫来,朕让中宫好好说说她。”

    “算了吧,我的媳妇儿我知道,反正也是我自找活该,你就别操心了。”

    朱允炆脸红道:“真是很不应该;都是朕的错,怎么能让你来承担,受这么多委屈?何况你这回是立了功的。你知道吗,后来,还有大臣上书批评朕怠惰朝政,小病小恙就晏朝,还把侍卫推出来当挡箭牌卸责,说得朕心惊胆战。”

    沈若寥微微一愣:“谁啊上这种奏折?比我还狂了?”

    “这不,”朱允炆拿起面前御案上的一本奏折来,“监察御史尹昌隆就在你回家的当天奏上来的。第二天朕就被迫上朝去了。你看看吧,他说得倒的确都很在理。”

    沈若寥接过奏折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禁哑然,暗叹这个御史尹昌隆说话可真是毫不客气:

    “高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故能庶绩咸熙,天下乂安。陛下嗣守大业,宜追绳祖武,兢兢业业,忧勤万几。今乃即于晏安,日上数刻,犹未临朝。群臣宿卫,疲于伺候,旷职废业,上下懈弛。播之天下,传之四裔,非社稷福也。”

    皇上不过病了一场,休息个两三天,到了他的奏折上,问题就已经无比严重,简直有昏君临朝社稷大危之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尹昌隆这般故意小题大做,天子肯定意识不到晏朝的不应该。一次两次或许算不得什么,可是人有惰性,一歇便想再歇,长此下去,“旷职废业,上下懈弛”就决不是危言耸听了。

    所以,通明事理的建文天子在奏折后面朱笔批示:“昌隆言切直,礼部其宣示天下,使知朕过。”

    “皇上您真够可以的,居然让礼部宣示天下。”沈若寥合上奏折,惊奇地笑道。

    朱允炆道:“朕有直臣,是社稷苍生之幸。还有你给朕提的减赋的建议,朕也已经在早朝时宣示朝臣了。等到方先生的诏书拟好,将和诏书一起宣示天下。”

    “我求你了,你能不扯上我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允炆温和地说道:“你从来不居功,这也不行,朕不能不懂得知恩图报。——不过,凉国公蓝玉的案子,方先生跟你说了吗?朕现在真是束手无策。听说,蓝姑娘第二天就被人从御春楼强行劫走,从此失踪了。”

    “有这等事?你听谁说的?”

    “朕是后来才想起这事来,觉得让蓝姑娘继续留在青楼里实在不妥,就让董平山拿了内帑的金币,化装成一个富商,速去把她赎出来;结果董平山回来报告说,蓝姑娘就在你罚跪的那天晚上,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强盗劫走了。御春楼现在乱成一锅粥,听说生意也一下子冷淡了不少。那伙强盗的身手着实了得,易如反掌地把人抢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他们是谁。你说说,朕现在就是想帮蓝姑娘也没办法,连人都找不到了。”

    “找人倒未必是件难事,”沈若寥矜持地说道,“如此本领高超的强盗,世间少有,想找肯定能找得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回了蓝小姐,你又打算怎么办?方先生已经跟我说了,给凉国公翻案是不大可能的了,他说得确实在理。平反不成,你又打算如何安置蓝玉的后人?总不能让她进后宫吧?”

    朱允炆脸红起来。“当然不会;朕没有主意啊,所以才问你。”

    “主意我倒真有一个,罚跪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沈若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这么仁和,肯定会给蓝大将军仅剩的血脉一个像样的生活,授予他儿子一个有头有脸的官职,让他别再唱戏,同时从谷王府里搬出来,有一个自己的家。不过这需要时间,所以在此之前,不如就让他姐姐和他一起暂时住在谷王府里,让谷王把他们当作贵客来照看。你说怎么样?”

    “谷王?”朱允炆犹疑地想了想。“可是朕好像记得,蓝姑娘说过,十九皇叔对她另有企图……让她住在谷王府里,不是反而不安全吗?”

    “恰恰相反;你一纸诏书,蓝小姐那就是天子特旨优待的凉国公遗孤,谁敢动她一根头发?非但如此;谷王如果真想要她,还非得经过三媒六聘不成。这样一来,他基本上也就没戏了;皇上您只消一句话,国色天香的蓝小姐就是大明皇贵妃,谁敢染指?”

    朱允炆满脸通红:“武弟,你又开朕的玩笑。朕不能对不起中宫啊。”

    沈若寥惊奇地望着他:“我说,你皇爷爷娶了多少个妃子你不是不知道吧?你父皇可也有两个皇后啊。你堂堂天子怎么可能不纳上她十几二十个妃子,我才不信。”

    “那不一样啊。朕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四皇叔,根本没心思在后宫。再说,就算朕将来有一天真要纳几个妃子,也决不能是蓝姑娘这么漂亮。要不然,朕还不得为她荒废了朝政。当皇帝比不得平民百姓,真正的绝色女子是不能进宫的。”

    “你以为,就进得了平民百姓的家门?”沈若寥讥讽道,“到头来还不是都让谷王这样的贵戚公卿抢了去。”

    朱允炆突然说道:“你想要她吗?朕可以下诏为她指婚的。她是凉国公的女儿,你是正二品的亲军都督,也可以算得上门当户对。”

    “哥哥,我求求你了,真是亏你想得出来。这么个烫手山芋,连你天子都不愿意接,凭什么塞给我?——我问你,要是蓝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你能为她指婚吗?”

    朱允炆欣然道:“当然可以!君子成人之美嘛。”

    “要是,她的心上人和她门不当户不对,只是一个市井商人呢?”

    朱允炆愣了一愣,有些为难。“这个……朕说不好,毕竟,女儿家只能嫁一个人,比不得男人取妾,出身卑贱一些也无所谓。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一个商人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朱允炆道:“那你说,她弟弟怎么办呢?朕应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合适?”

    “你和魏国公还有齐、黄两位大人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

    “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至少应该先把他叫来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有什么能力吧?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官职比不得一次性赏银,多一个就多一笔长期国库开销,如果授予得当,可以增加社稷江山的福利,但是如果不当,反为朝廷百姓负担,甚至是祸害,所以就算是优待赏赐,也绝不能随便浪费。”

    朱允炆点点头:“对啊,确实是这样。所以,下午的时候,你就不要去羽林二卫操练了。朕已经下旨让十九皇叔今天下午带着他府上那个凉国公遗子进宫,文武百官都会在场,到时候大家一起商议怎么安排。”

    到了下午,朱允炆移驾谨身殿,文武百官已经齐整就列,候在大殿上。朱允炆在龙椅上坐定后,门口的侍卫这才进来奏报,说谷王殿下已到殿外。天子便传旨,速请十九皇叔进殿。

    谷王朱橞小心翼翼地走进谨身殿,跪下来山呼万岁。他身旁跟着一个人,也随他一起跪下去叩头。沈若寥和朱允炆两个人却同时看清了那人的身材相貌,不由心里一震,双双吃了一惊。

    竟然就是他。

    朱允炆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忘了让二人平身。沈若寥很快回过神来,看到龙颜失色,悄悄在底下捅了他一把。

    天子醒过来,忙道:“十九皇叔何必行如此大礼,快快平身。”

    谷王站起来,低头弓身,毕恭毕敬地说道:

    “尊陛下的指示,臣已经把家中的蓝公子带来了。”

    朱允炆紧张地望着仍在地上趴着的蓝玉儿子,轻声说道:

    “蓝公子平身吧。”

    那小伙子闻言便站起身来,笔挺挺地站在低头哈腰的谷王身边,当真是面如仙子,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朱允炆望着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熠熠生辉,就和那夜在黑暗寒冷的小船上第一眼看到揭开面纱的梁如水时一般感觉。

    这样一个人,告诉你多少遍他只是个卑贱的伶人戏子,你也很难相信。就是朱允炆和沈若寥两个人,明明已经听他在市井酒楼中,抚筝唱酒两曲,依旧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唱酒小厮的事实。

    天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栗,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艺名谷沉鱼。”

    朱允炆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沈若寥一眼。沈若寥看到天子投来的目光,把脸转向一边。

    朱允炆无助,只得继续问道:

    “你既已不是伶人,艺名以后便不要再叫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谷沉鱼冷淡地说道:

    “小人不记得了。小人只记得自己是谷沉鱼。”

    朱允炆一愣。

    “那……你还记得,你父母是谁吗?”

    谷沉鱼平静地答道:“家母姓陈,家父乃是凉国公蓝玉。小人入谷王府为伶人,所以自名为谷沉鱼,取母姓父名谐音,同时取家父沉冤难雪之意。”

    朱允炆感叹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你有如此潘安之貌,所以取了沉鱼落雁之意。你既是谷王府伶人,为何却在市井酒楼之中唱酒?”

    这话问出来,谷王首先吃了一惊,狐疑地望了一眼谷沉鱼。

    谷沉鱼不慌不忙答道:“小人要月供一笔钱给御春楼养活家姐,以免她辱于嫖客之手。王府伶人的月钱只够小人自己衣食之供,所以小人闲时便外出到市中唱酒挣钱。”

    “谷王来京城并没有太长时间;在此之前,你是怎么过的呢?”

    “小人在戏楼,有时也跟流浪的戏班。有一次随戏班进谷王府表演,受到谷王殿下奖赏,整个戏班都留了下来,小人这才成了王府伶人。”

    “唱戏你才能挣几个钱啊,”朱允炆摇头叹道,“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们姐弟俩了。凉国公谋反为实,朕不能给他平反。只不过,严刑峻法当有限度。当年已经坐死数以万计的人,其中难免无辜者。你和你姐姐在凉国公有生之时没有享受过他的福荫,却要受他的连累一同遭难。朕看到你们现在生活凄苦无依,很是不忍。从此以后,你们别再流落于戏班青楼了。朕会给你一个体面的生计,同时让御春楼放人,你们姐弟俩从此过清白安定的日子。”

    谷沉鱼不卑不亢:“小人谢过陛下。”

    朱允炆叹道:“你既精通乐律,是唱曲的天才,就入太常寺做司乐如何?——或者,司乐兴许委屈了你的才华,做协律郎如何?”

    一个罪臣之后,能被朝廷赦免已是大幸,更何况天子让他做正八品的太常寺协律郎呢。谷沉鱼却无动于衷,冷淡地说道:

    “罪人为唱曲优伶,只是迫于生计,并非乐于此业。家父一生驰骋疆场,从未败绩,蓝氏以武功光宗耀祖。后遭奸人陷害,家门罹难。小人愿继承家父大业,恢复蓝氏功名。请从大军上战场。”

    殿上文武百官都吃了一惊,低声议论起来。朱允炆惊骇地望着他,问道:

    “你……你想请将缨?”

    谷沉鱼道:“非也。小人只想做一名普通战士从军出征。家父也是从行伍之间积功而至主帅,小人不想辱没了他的英名,大军之中,只有立功才能服众。”

    “可是……”朱允炆一时十分为难,求助地看了看徐辉祖。

    徐辉祖正在思考,此刻见天子问他,便出列奏道:

    “启奏陛下,依我大明律法,出征战士须隶名军籍,经过各军都督府的正规训练。蓝公子出身将门,按制来说可直接授予指挥佥事以上职位,但是必须通过试职才可从军出征。”

    朱允炆微微坐直身子:“如何试职?”

    “试职有武艺、纪律、兵策和试阵四项考核。全部通过为合格。”

    朱允炆问谷沉鱼道:“蓝公子,你愿意接受这四项考核吗?”

    谷沉鱼道:“小人既是凉国公之子,从未有一时一刻忘却练武和兵书。请陛下考核。”

    朱允炆道:“那好;徐爱卿,试职之事,就由爱卿来安排如何?”

    徐辉祖奏道:“回陛下,按照太祖高皇帝的习惯,试职的四项内容,纪律、兵策由五军都督府出考卷,试阵则通常是在军营中实地考核,时间可达月余,同时也包括考核实战兵策演练。武艺则由高皇在奉天殿前当场考查,包括骑射、长兵、短兵和赤搏,挑选御林军中精艺者与对决。”

    朱允炆道:“徐爱卿,当年你也是经过这些层层考试,脱颖而出的吧?”

    徐辉祖道:“陛下过奖了,臣才能平庸,只是因为沾了家父的光,才得到高皇厚爱。”

    朱允炆道:“太傅大人谦虚了。朕不太清楚试职的具体步骤,就请太傅大人全权负责安排吧。需要朕到奉天殿前,朕现在就去。”

    “陛下不必心急,请在殿上稍候。待臣准备妥当了,便来请陛下移驾奉天殿。不过,臣请陛下准许沈都督离位片刻,与臣一同准备蓝公子试武事宜。”

    “若寥,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