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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金台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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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棣把承安郡主和仪宾郎安排在宫里住下,却不像对前两个仪宾袁容和李让一样按制为他们选址治第。沈若寥虽然住在哪里都行,南宫秋也不以为意,二人却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纳闷,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从此就算外人了,又不是入赘女婿,怎么还能反而带着丈夫住在娘家,更何况承安郡主只是认的。燕王朱棣却显然另有一番打算。而这个机密很快就被解开了。

    建文元年的三月是一个不安而忙碌的月份。建文皇帝钦点都督宋忠率兵屯守开平,特旨宋都督可以按照魏国公和燕王商定的方案从燕王府护卫亲军中挑选壮士从军而行,同时命令徐凯和老将耿炳文的次子、后军都督佥事耿瓛分别率兵往临清和山海关屯守,与开平的宋忠形成犄角之势。宋忠手握大权,又将驻守北平的永清左卫军调到彰德屯守,永清右卫军调至顺德守备。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朝廷的调动步步为营,就是要挟制燕王,让燕王失去战斗力,只能困在北平,甚至困在燕王宫里。朱棣自然更是心如明镜,但是当着宋忠的面,他以对外一贯风度翩翩尊贵的笑脸欢迎宋都督到他的护卫亲军中,请宋都督随意挑选他相中的将士,千万不要客气,能为朝廷出力,这是他燕王的荣幸。

    暗中观察的袁忠彻在燕王退入寝宫后,告诉王爷说,都督宋忠面方耳大,身短气浮,耿瓛颧骨插鬓,色如飞火,都将死于刀斧之下,给了朱棣不少宽慰。不过,老成的朱棣并未因此放松,而是更加抓紧了时间,借着鸡鸭鹅叫声的掩护,在地道中操练自己私下募集的八百壮士,打造兵器;同时加紧了暗中运作的力度,秘密囤积钱粮军需,悄无声息地扩大了北平垦荒的亩数,分配给街上已经寥寥无几的流离失所的人们,并继续不动声色地把其中的壮劳力招募到自己的军营里训练。诸如发义粮捐资赡养鳏寡孤独废疾等等燕王收买民心的举动,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继续毫不张扬地进行着。

    对于燕王暗中对抗的手段,朝廷并不是毫无所知,建文皇帝不甘示弱,派出了二十四个朝廷官员充采访使分巡天下,其中北平采访使就派了两个人,一个是刑部尚书暴昭,二十四人中唯一的尚书,品阶最高的官员,另一个户部侍郎夏原吉和其他二十二人一样官阶;醉翁之意自然一目了然。

    朱棣接见了暴昭和夏原吉之后,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他忙了整整一个月,起早贪黑,一面忙着对付朝廷,一面准备自己起兵诸事,事情繁重却处理得井井有条。沈若寥住在王宫里,发现燕王对事业有着极大的热情,事情越多越急,越是纷繁杂乱,他越是开心,越是投入,可以连日废寝忘食,竟然愈加精神矍铄,一旦完成了一件事情,立刻容光焕发,神清气爽,仿佛比吃了顿饱餐、睡了个好觉更加体力充沛,轻松畅美。

    而燕王妃徐氏更是燕王不可或缺的得力贤内助,天天和王爷一起披星戴月,不光在生活起居上照看王爷细致入微,连大小军政之事也时时帮王爷出谋划策,颇有见解,不似一般女流之辈。王爷脾气倔犟,偶尔也会情绪暴躁,没有任何人敢说话,这个时候只要徐妃在旁婉言相劝,王爷却都能听进去,并且心情立刻大为好转。沈若寥对燕王妃暗生敬佩,发现她不仅像传说中太祖朱元璋的孝慈高皇后一般温婉贤良,宽忍勤俭,有国母之风,更继承了其父中山王徐达的智慧和才能,做燕王妃真是再合适不过,做皇后则也许更加合适。相比之下,他所见过的另一个王妃娘娘——蓝玉的女儿蜀王妃,则只能做个纯纯粹粹的藩王的王妃了。

    四月的第一天,春光灿烂。朱棣把沈若寥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燕王怀里抱着两岁大的世孙朱瞻基,正和徐王妃一起教小男孩辨认书案上的文具,见沈若寥进来,便对孩子说道:

    “瞻基,看谁来了?”

    朱瞻基穿着世子妃专门为他缝制的丝绒的小褂子,看见沈若寥,脆生生地叫道:“若寥姑父——”一面在爷爷怀里扑腾起来,踹着小腿,非要沈若寥抱他。

    朱棣把孩子交到沈若寥手臂中,沈若寥却毫无抱小孩子的经验,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又怕把孩子摔了,又怕挤坏了孩子,简直一动不敢动;朱瞻基却毫不拘束,异常胆大,很快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骑到了肩膀上,一把将他的头巾扯了下来;吓得沈若寥更是不敢少动,生怕他摔下来,只能听凭他胡为。

    一旁的徐妃看到他的狼狈相,走上前来把小男孩拽下来,温和地说道:

    “瞻基,不能这么没大没小,都欺负到若寥姑父头上去了,回头秋儿姑姑看见了,又得胳肢你。咱们到这边玩来。”

    她把朱瞻基抱到书案上,继续教他认文具。

    看到孙子一把抓起一根大毛笔来,燕王和王妃都乐开了花。朱棣笑吟吟地回过头来,当着骆阳和马三保的面,对一边狼狈不堪正在系头巾的沈若寥说道:

    “你看看你,怎么连抱孩子都不会?恐怕我整个大明也只有瞻基这样的小不点儿能在你的太岁头上动土了。在这儿住了些日子,感觉如何?有没有受委屈?”

    沈若寥系好头巾,满脸通红地看了看一旁撒欢儿的朱瞻基,调侃道:“受谁的委屈?您和娘娘的没有,秋儿的倒是不少。再有就是那个小太岁的。”

    “还不都是让你惯的?”朱棣笑道,“秋儿又怎么了,耍郡主脾气了?”

    沈若寥道:“是啊,她是堂堂郡主,我拿她有什么办法;不过王爷您和娘娘一定得好好管管她,再这么下去,都要成干柴竹竿了,还天天叫嚣着要减肥;姑娘家瘦瘦巴巴有什么好看?现在远不如原来肉乎乎的可爱。”

    朱棣龙眉一扬:“姑娘家的?她还是姑娘吗?”

    沈若寥心里一惊,登时满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徐妃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不谙世事的朱瞻基也摇头晃脑插嘴道:“秋儿是姑姑,不是姑娘;秋儿姑姑是姑姑。”

    朱棣皱眉笑道:“愣小子,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秋儿嫁了你三个月,还跟个娃娃似的一点儿变化没有,走起路来恨不得蹦蹦跳跳的。想世子妃嫁给炽儿三个月的时候,瞻基已经在肚子里了,走到哪儿都小心翼翼的,坐立都有模有样,那才是为人妻子的样子。现在瞻基都这么大了,你看看你的媳妇,你丢不丢人?”

    沈若寥难堪地低着头,结结巴巴道:“这不能怪她……”

    “我没怪她,知道就是你这个傻小子犯愣整的妖蛾子,”朱棣道,“承安郡主是孤的女儿,一年之内,你得给我抱个外孙儿出来,是男是女我都赏你;瞻基现在太孤独了,有个表弟表妹陪他玩玩多好;要是见不着人,我就打你的屁股。”

    沈若寥看着朱瞻基像个可爱的小白团子扶在爷爷奶奶手中,在宽大的书案上攥着毛笔活蹦乱跳,有些无奈地感叹道:“王爷,我都不着急,您着什么急啊……”

    朱棣道:“废话;明天你们两个就离开我了,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能不急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什么?——王爷,您要赶我们走啊?”

    朱棣笑道:“怎么,跟老岳丈家里住上瘾了?按制郡主嫁了人,我就该给你们置一座宅院,搬出王宫。永安郡主和永平郡主都是按制办的。袁容和李让也都有仪宾郎应有的俸禄。你倒好,从不跟我开口要钱,堂堂郡主和仪宾郎住在别人家里,还让人赶出来,到现在只能在宫里呆着,你就不能有点儿出息?”

    沈若寥无地自容:“王爷,您一句话,我们搬出去就是了,很简单的。不过您还是别给我们置什么宅院了,现在军费开支都这么紧张,您和娘娘节衣缩食的钱不能浪费在这上面,何况秋儿只是有个郡主的名份而已,并没有实际的血统。受您的钱帛,我们于心有愧。”

    朱棣道:“你为我做事,我总不能让你两个饿肚子露宿街头吧?这些都是应该的,你就别那么多顾虑了。我已经跟府库和道衍大师都说好了,呆会儿你就去找道衍大师要钱,房子就不再给你单盖了,应天大老远的,孤也不能在天子脚下动土啊。你自己去京师挑一座现成的买下,带着秋儿住进去。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安排。一年之内,给我抱个娃娃回来就成。”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问道:“……应——应天?”

    朱棣微笑了:“很吃惊么?我要你带着秋儿去应天,住下来。这个近水楼台的月亮,我可不想拱手让了别人。”

    沈若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动身出发去应天。”

    朱棣点头道:“好样的。我给你十锭钞,就是你的全部盘缠加京城买房的资费。精打细算着花,多了没有了。”

    “十锭?”沈若寥暗暗算了算,有些为难。十锭钞,曾经可以足够他和吕姜两个人吃三年;可是按照他和秋儿现在郡主仪宾的生活水准,又是在应天京城那般物价高昂的地方,顶多只够两个人活七八个月;他就是拼了命地节省,总不能委屈了爱好繁多又从没吃过苦的秋儿。至于买房子,那无论如何也是异想天开。

    徐妃也开口问道:“殿下,十锭钞未免太委屈他们了吧?”

    朱棣摇了摇头,望着沈若寥,微笑道:“怎么,为难么?假如你足够有本事的话,不但可以为我做一流的眼线,还可以为我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投入到军费上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豁然开朗:“王爷,您的意思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朱棣微笑道:“这回,你是靠天吃天。”

    沈若寥眨眨眼睛,笑道:“既然这样,那您何不多省点儿呢?两锭钞就够啦。”

    这回轮到朱棣发愣了。他吃惊地问道:“两锭?”

    沈若寥自信地说道:“当然,如果我能成事,两锭足够。如果我不能成事,十锭也是白搭,最终还是都打了水漂浪费。与其多浪费八锭,还不如都给了军费,能增添多少军粮衣物呢。”

    朱棣略一沉思,点头笑道:“好;那孤可就真的只给你两锭钞,拭目看我承安仪宾的本事了。”

    沈若寥道:“王爷,这么重的担子,您就放心交给我了?济南城外那个故事,您就不觉得悬了马虎的?”

    “咦?刚刚不是你夸下海口只要两锭就足能成事的吗?”朱棣惊奇地笑道。

    “反正吹牛又不用上税,”沈若寥揶揄地笑道,“实在不行,钱花完了一无所成,两锭钞只当进京玩了一趟也值啊。我和秋儿是什么出息,您又不是不知道。”

    朱棣笑道:“你明白就好。孤就知道你们两个进京肯定一门心思只顾玩。只不过你两个就是玩都会玩得和别人不一样,说不定反而更有收获呢。没把握的事情,孤是不会轻易冒险的。不过,你记住了,不管其它事情你做得怎么样,有一个任务,你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地完成。”

    “王爷吩咐。”

    朱棣缓缓道:“把我三个儿子毫发无伤地弄回来。”

    沈若寥早知道先前朱棣在天子和方孝孺面前口口声声说让三个王子在京师学习直至卒业的话是逢场作戏,他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王爷……?”

    “三个王子必须回来。”朱棣说道,“这就是你的任务。至于用什么办法,什么手段,你来想辙。需要我配合你做什么,你随时写密信告诉我。”

    沈若寥叹道:“好吧,我尽量就是。”

    “不是要你尽量,而是要你必须。”朱棣冷淡而威严地说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等着,我要你好受。”

    燕王还是第一次给自己下死命令。沈若寥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接到这种死任务。他想了想,点头道:

    “我明白。王爷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朱棣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会派三个人随你到京师,专门负责递送你给我的每一封密报。非到你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三个人平时与你不会有任何往来。你要每十天给我一份报告,该说些什么你心里有数。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三个人总会有两个在京师待命。所以,遇到紧急事件,特殊情况,你还可以即时连送两份密报给我。至于你们之间怎么联络,用什么样的暗号,你自己和他们商议。你还是很会算计的,我就用不着管那么细了。”

    “我明白;王爷放心就是。”

    燕王这才放松下来,微笑道:“上一次去应天,你跟着孤该也学会了不少东西。有什么收获没有?”

    沈若寥想了想。“在您身边,确实大开眼界了。不过,咱们会过的那几个朝廷官员,也让我很长见识。原先听说天子手下都是书呆子,一个秀才朝廷不能打理江山。遇到铁鼎石后,我已经觉得这句话颇失其实了。现在又有了比铁鼎石更有才华的卓敬。练子宁、黄观和郭任个个都是人才,方先生也绝对是中坚力量。还有魏国公这样的大将。这个天下,远不是传说中那般易得啊。”

    朱棣道:“那是当然;天下岂可轻易得之,来得太容易,就会不知珍惜,反而将万民苍生都拖入长久的灾难,失天下也就会更容易,就好像五代十国一样。”

    “不过,以王爷的实力,还是略胜朝廷一筹的,”沈若寥微笑道。

    朱棣也微笑了:“我想得的天下,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江山。我要这些治国人才都完好无损地归属我。这是不是不太可能?”

    沈若寥想了想。

    他说道:“我也曾经并不赞同您起兵。可是我更想要那个重振汉武雄风的大明盛世。”

    “还是更想要秋儿?”朱棣揶揄地一笑。

    沈若寥脸上一红:“我哪儿有那么没出息啊。”

    朱棣道:“若寥,你听着:你说过横扫漠北,踏平鞑靼;这是你梦想中的重振汉武雄风,但这只是武功。没有汉武的极力尊儒,大兴教化,他不会取得这些武功。现在我告诉你,孤的理想,绝不仅仅满足在这些武功之上,我还要文治,要让我大明进入华夏文明的鼎盛;我理想中的大明盛世,不是汉武,而是盛唐大观。具体如何去做,我已经有了些许初步的计划,但是现在江山还不在我的手中,谈这些还太早。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国家民族的强大,必然要建立在文治的基础上,武功其实只是其次,是文治盛兴的一种表现形式,对我来说也是保障文治必要的手段。但我的最终目的并不在它。”

    沈若寥呆立了片刻,只觉得燕王的话在心里跳掷翻腾,波涛汹涌。

    什么叫真命天子,这就是真命天子。

    他轻轻叹道:“我懂了,王爷。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懂。”

    朱棣微笑道:“那就太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我,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才会从所有人当中,挑中你去应天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除了你之外,换作是任何其他人,或多或少我都会有点儿不太放心。但是对你我有十足的信心。”

    徐妃突然惊慌地失声叫起来:“瞻基!——三保,快拿水来——”

    朱棣回过头,却看到爱孙满嘴都是漆黑的颜色,一面还在王妃怀里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原本白净娇嫩的手臂和小腿上也纵横乱涂着一道道黑色。徐妃把刚刚从小孩手中夺下来的湿墨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匆忙离开了书案,接过旁边侍立的宫女慌慌张张递过来的手巾,等马三保端着清水跑过来,便就地给孩子洗澡。

    沈若寥看得瞠目结舌;朱棣惊讶过后,无奈地笑了笑,叹道:

    “简直比孤小的时候还要淘气。——轻点儿,孩子那么嫩,别使那么大劲,把他洗坏了。”

    沈若寥在一旁看着朱瞻基,心里不禁涌上来一股酸溜溜的艳羡。换作是自己,抹了一身的墨,一定会被严厉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地暴打一顿。

    朱瞻基被奶奶按在水盆里强行洗澡,老大不满,一面不停挣扎着想往外爬,伸着脑袋拼命向书案上张望,恋恋不舍。马三保见状,机灵地从案上拿了一根没有蘸墨的干净毛笔,递到了孩子手中。朱瞻基立刻把毛笔按到了水里,然后煞有介事地攥起笔杆,就向徐妃脸上画去。

    朱棣被爱孙逗得哈哈大笑,一面对妻子说道:“你看,瞻基才这么小就想学书画啦。回头,一定得给他请一个天底下最有才学的先生才行。我可以教他骑射;剑和琴嘛,就让若寥教他好了。”

    徐妃一面疼爱地给孙儿擦身,一面心平气和地笑答道:“那是当然;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刘基这样的高人给瞻基做先生的。不过,现在还不用着急;瞻基还这么小呢。先让他无忧无虑地玩两年,好好把身子长壮实了,懂得谦虚和礼貌,也知道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了,才能真正学本事啊。”

    朱棣点了点头,又问:“儿媳妇上哪儿去了?又下厨了?”

    徐妃笑道:“她啊,还能去哪儿。知道你这个公公就喜欢吃她做的菜。”

    朱棣道:“三保,你去趟伙房,让世子妃多添几个菜,今天全家不分男女老幼,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你再告诉她说,若寥马上就要去京城接世子回来,让她高兴高兴。”

    他看到小孙子小拳头中紧攥不放的毛笔,突然眼睛一亮,又说道:“对了,若寥,还记不记得在应天的时候,刚刚从卓惟恭家里出来那天晚上,我跟你在秦淮河畔一家小酒馆里,你吟了东坡一首《江神子》?当时说好回来以后让你把它写下来,我要挂在卧室墙上;结果不光你忘了,我也忘了个干净;好在现在想起来,你还没走,还不算晚。三保,笔墨伺候。”

    马三保迅速在案上铺开一大张生宣,研好了墨。沈若寥犹豫了一下。

    “王爷,我那手烂字——”

    朱棣胸有成竹地微笑道:“瞎谦虚什么?书法如剑法,孤明白这个道理。”

    沈若寥不再推辞,走到案边,提笔立就,一篇草书金蛇狂舞。朱棣看过,连连点头,吩咐三保立刻交人裱了来。

    沈若寥写完《江神子》,却不放笔,目光在案头搜寻着什么。朱棣见状,立刻会意,弓身抽出一张白净的新纸来,亲手铺在案上,压好镇尺。沈若寥微微一愣,把手中的笔放回笔架上。

    朱棣奇怪地问道:“怎么,不写了?”

    沈若寥道:“不是您要写吗?”

    朱棣反倒意外:“我要写什么?”

    沈若寥道:“您不是刚刚铺了一张新纸?”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我那是看你在桌上乱找,明显是意犹未尽,还想再写几笔,所以又给你铺了张纸,哪儿是给我自己;你怎么这么愣?”

    沈若寥这才明白,一时有些束手无策。朱棣看到他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好不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帮他研了一些墨,蘸好了笔,递到他手中。

    “想写什么就写吧,孤多添几幅沈若寥的墨宝,时时看着,就觉得你天天还都在我身边,不断激励我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也让瞻基好好学学。”

    一旁的徐妃听到燕王这样说,便把朱瞻基从浴盆里抱出来,用浴巾裹了湿漉漉的小白团子,抱到书案边上来,让瞻基看沈若寥写字。

    沈若寥只觉得感动在心底汹涌澎湃。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样的语句可以表达他的感激和决心;他深深吸了口气,俯首用浓重的隶书用力写下了两行字,一笔一划都深深刻进了朱棣的心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战国时,燕昭王收“破燕”而即位,欲兴国以报强齐侵凌之仇,乃从名士郭隈之议,为筑宫而师之,前设高台,置黄金千两台上,以延天下之士;一时而天下士争趋燕,遂得齐人邹衍、魏人乐毅、赵人剧辛之流;燕昭王吊死问生,与百姓同其甘苦,数年而燕国富民强,遂以乐毅为上*将军,合秦、楚、晋兵以伐齐,终于大败齐兵,齐闵王狼狈出走。燕兵独追北入至齐都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唯独莒、即墨。燕昭王大功告成,了却了即位时的心愿。

    唐代诗人陈子昂一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为世人传诵至今,咏的就是诗人登幽州古燕国黄金台的感受。武皇当政时,契丹人李尽忠叛乱,则天女皇派了她的侄儿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为随军参谋,屡献奇计,庸人武攸宜妒贤嫉能,不但不听一句,反将陈子昂贬黜。陈子昂于黄金台旧址上感慨流涕,除了这首《登幽州台歌》之外,另一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中怀才不遇之情表达得更为直白:

    “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那个时代已经没有燕昭王这样的明君;所以,陈子昂的最终命运也只能是被武攸宜找个借口下狱,直到被他整死为止。

    然而到了晚唐,“诗鬼”李贺作《雁门太守行》一首,疆场战事的艰苦和残酷描绘得入木三分;除了首句以其磅礴气势成为千古佳句,末句更让人刻骨铭心: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晚唐时代,民不聊生;李贺也是空怀奇才,只因为父亲的名讳,连进士都中不了,只能在写下无尽惊艳后世的诗篇之后,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早在他之前的陈子昂都仰天长叹“昭王安在哉”,李贺的“黄金台上意”又从何而来呢,也许只是诗人一个永远只能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罢。

    朱棣凝视着落在纸上这沉重的两句诗,沉默片刻,轻轻说道:

    “孤希望,你应该把自己当作乐毅,而不是李贺。”

    沈若寥道:“我只做王爷身边牵马的小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秋风就是我的玉龙,李贺没有赶上的盛唐大观,秋风一定能够见证他的复兴,也誓将为他血战而亡。”

    “你的黄金台呢?”朱棣微笑了,“别忘了,孤可是只许给了你两锭钞而已,不是黄金千两啊。”

    沈若寥放下笔,伸手抱过一直在努力抓他的秋风的朱瞻基,端详了一下小男孩洋溢着英气的漂亮面孔,说道:

    “您给的是一个天下,黄金千两,无异瀚海一粟!等到瞻基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大明一定是开元盛世——是不是,瞻基?”

    朱瞻基自作聪明地奶声奶气学舌道:“黄金千两,瀚海一粟!”

    朱棣笑道:“对于孤的乐毅来说,黄金千两当然远远不够!所以,若寥,到了应天,一定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只要三个王子回来,你就没有别的死任务了,如果觉得环境太危险,就马上回来,不要为了一点儿情报,硬是留在虎穴,把命都送进去。你还这么年轻,如果看不到你为之奋斗的江山盛况,那太遗憾了;孤如果不能好好报答我的功臣,也会抱恨终生。”

    沈若寥眨了眨眼睛,笑道:“看您说的;我不是还背着给瞻基添个表弟的担子吗,这可也是您下的死命令。不完成任务我怎么能腆着大脸回来呢?”

    朱棣哈哈大笑,一面把刚刚写好的诗句拿起来交给马三保,叮嘱他和刚才的那篇一并用最好的办法装裱;然后,他把朱瞻基抱到自己怀里,说道:

    “‘燕赵多侠士’,我看此言‘侠’后还应该再加上一个‘义’字。身为燕王,真是苍天赐予的好福气啊。瞻基,你知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有这么好的福气啊?”

    朱瞻基傻乎乎地望了望沈若寥,又望了望爷爷奶奶,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举起小手把大拇指塞进了嘴里。

    朱棣把孙儿的手指强行拽出来,叹道:“这小东西,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吃。”

    沈若寥笑道:“王爷,其实燕赵多侠士,假使没有燕丹对荆轲的推心置腹,特别是,没有燕昭王黄金台的榜样在先,恐怕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燕王毕竟是燕王啊。”

    朱棣笑道:“你小子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看来,孤是根本不用为你担心,你在应天能混得如鱼得水。你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启程吧。孤跟你说过的话,你也记住了千万别忘。呆不下去的时候,别犹豫,马上回来。”

    沈若寥道:“王爷,那我可把您的飞星琴也一并带走了,您答应吗?”

    朱棣欣然道:“那琴是你的,当然跟了你走。既然飞日飞星一生不分离,它去应天,就说明飞日也要跟去应天,不是吗?”

    “可是,十七日是您的四十大寿呢,明天就走,我和秋儿岂不是没法给您祝寿了?”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难为你们俩记得,孤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王妃都商量好了,与其大张旗鼓开宴会,不如把钱省了给手下的弟兄们吃肉。但是宴会一定要办,这样可以糊弄朝廷的眼睛。所以,就来一个满城同庆好了,让北平的每个百姓都在四月十七日那天上街欢庆,饱餐一顿,就算是孤请客。你和秋儿嘛,就享不了这个福了。”

    “王爷您真够狠的,我要是天子,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沈若寥开朗一笑:“这样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找道衍大师要钱,然后回去和秋儿收拾东西了。”

    沈若寥准备了一晚上,收拾妥当,等待明天清晨出发。朱棣特意送了他一辆马车,一个马夫,一个侍女,专门搭载侍奉承安郡主。这些是郡主和仪宾郎必不可少的门面,就算朱棣打谱着让沈若寥吃定朱允炆,他总不能让他太寒酸,让人一看就像是进京要饭来了。

    南宫秋得知又要去京城了,而且这回会在京城住下不走了,兴奋地睡不着觉。沈若寥思量着要不要去向吕姜和夜来香道别;想来想去,为了不给双方都添堵,他决定还是算了,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好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次日,沈若寥把自己的整个家装载在那辆小小的马车上,然后出发向遥远的京城赶去。

    袁廷玉预言过他的未来主运在应天;现在这预言果然应验了。他心里有些兴奋,也有很多不安。袁高人的预言不止这一句;还有王真人那句不怎么受人欢迎的预言。不过现在离他都还太远;他目前的全部心思,都在进了京之后,究竟如何在京城落脚,衣食无忧地安定下来,同时把燕王交给他的任务圆满完成。

    吹牛永远是最容易的。整整一路,他都在心里反复计划盘算;南宫秋心思全在风景和憧憬上,没怎么叨扰他,比较好应付。路过济南的时候,他心里有些惭愧,没敢去铁铉家,只是托路人给铁铉送了一封书帖,然后就离开济南,径直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