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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北平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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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兴圣宫跟前时,已是未时。无论如何他是严重迟到了。沈若寥惴惴不安地跟在门口的侍卫后面,走进宫殿来。朱棣正坐在正殿上,见了他,说道:

    “不用请安了;若寥,你过来。”

    沈若寥低着头走上前去。

    “王爷——您吃过饭了吧?我……我来得太晚了。”

    朱棣严厉地望着他。

    “沈若寥,孤一直在等你;两司官员已经候在门口,现在这会儿工夫,就是吃个馒头也不够用的。你到底干吗去了?三保昨天回来报告说,你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还是你想让孤觉得,你沈若寥以后不可委以重任,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做不到?”

    沈若寥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朱棣道:“孤现在没时间和你计较这个;你先站到骆阳边上;三保,你传旨下去,请两司官员大人到兴圣宫来吧。”

    沈若寥奉命站到了骆阳身边,看了看周围。姚表、道衍站在燕王左侧;他们下方是袁珙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生得一般身材,三十年纪,比袁珙略微壮些,相貌温和恭谨,和袁珙倒是很有几分相似。燕王右侧,则依次立着张玉、邱福、陈珪、朱能和谭渊五名大将。

    少顷,马三保回来,站到了朱棣身后,和骆阳并排。四名朝廷官员从门外进了殿,走到中央,跪拜下来,向朱棣叩首奏道:

    “北平布政使张昺、参议景清、都指挥使谢贵、都指挥佥事张信,拜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棣用他独有的圆润低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四位大人请起,请坐吧。”

    四人谢过恩,站起身,按照每人报上姓名的次序,坐了下来。

    沈若寥新奇地观察着这四个朝廷官员。即便事先不自报姓名,他也能一眼区分出来谁是谁。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态度倨傲,面对威名赫赫、令天子寝食难安的燕王,居然有些趾高气扬;而张昺的文官气质与谢贵的武将气质又是一目了然,不仅仅在于张昺胸前补子上的二品锦鸡和谢贵补子上的三品豹纹。参议景清大概四十年纪,身材瘦小,举止儒雅,神情肃穆之中似乎隐藏着深深的忧虑,一看就是文人出身。而都指挥佥事张信则生得瘦长干练,相貌平和之中透着机敏,五官清秀;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是四个人中最年轻的。

    朱棣拿起座旁案几上一封吏部公书,说道:

    “四位大人大名,孤早有耳闻,今日乃得拜会。日后多有烦扰,还望各位不吝指教。北平诸事,也要仰仗各位多多操劳了。”

    张昺道:“燕王殿下只要安分守己,则朝廷大幸也,江山社稷大幸也;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可操劳的了。”

    一旁的邱福和谭渊听得此言,当时大怒,立刻就要反唇相讥;朱棣抬起手来,止住了他们,对张昺微笑道:

    “张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若是有奸邪小人向朝廷进谗,离间孤和天子的骨肉亲缘,孤便是再老实本分,也奈何不了小人的口舌。”

    张昺道:“身正不怕影斜;殿下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奸人谗言呢?”

    朱棣宽容地笑道:“君子须防小人;尤其是奸臣得势、佞幸当道的时候,孤如何能不惧呢?”

    谢贵冷冷开口道:“燕王殿下,天子任命我四人掌北平两司,我们自当为朝廷尽忠,明察秋毫,彻底斩除一切奸邪逆谋,以防不测;尤其是对于拥兵自重、妄行不法的藩王,末将与张大人更是要铁面无私,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

    张昺道:“下官与谢指挥定然秉公执法,决不留情;请燕王殿下放心。”

    朱棣开心地笑道:“如此甚好;两位大人克尽职守,孤自然一百个放心。”

    他回头吩咐道:“三保,你去准备准备,我要宴请四位大人。”

    张昺道:“殿下不必多礼了;下官还有公务在身,恕难奉陪殿下了。今日拜谒殿下,履行了下官的职责;下官就请告辞了。”

    “你狂什么——”谭渊破口便骂;朱棣喝住了他,对张昺和气地笑道:

    “大人何必来去匆匆。藩王宴请新到任的地方官员,早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张大人莫非担心孤有行贿之意?”

    谢贵说道:“量殿下也不敢。”

    “混账——”谭渊就要冲上去。陈珪和朱能立刻拉住了他。朱棣责备地瞟了谭渊一眼,他才不再作声。

    朱棣道:“谢大人所言极是。张大人不必有所顾虑,初次见面,宴请四位大人,也是孤的义务。四位大人请莫推辞了。”

    张昺看了看谢贵,这才生硬地说道:

    “既如此,下官谢殿下款待了。例行公事,下官虽不愿叨扰殿下,亦不得不行耳。”

    一直没出声的景清和张信也随同谢过了燕王,尔后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张昺和谢贵。

    张昺和谢贵的倨傲不恭持续了整个宴席,直到朱棣亲自将四人送出承天门,这二人还警告燕王殿下从此之后多加小心,他们会时刻盯着北平每个角落,连王府都不放过。

    朱棣回到自己的寝宫,谭渊早按捺不住,气咻咻地抱怨道:

    “殿下也太窝囊了吧,让那两头猪如此奚落,都不还句嘴?”

    朱棣望着他,笑了笑,问张玉道:

    “世美,你看呢?”

    张玉心平气和地微笑道:“他们得意得太早了而已。”

    朱棣点头道:“还是世美明白;让他们折腾去吧,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天了。”

    “下一步怎么办?”邱福问道,“看样子,朝廷马上就要动军队了。”

    “必然,”朱棣道,“不用担心,既来之,则安之。”

    “都指挥使司现在掌握在谢贵和张信手中,整个北平卫的军队都得听他们调遣。咱们还怎么安得了啊?”邱福和谭渊一样,早已沉不住气了,悻悻地抱怨道。

    朱棣沉吟道:“那个张信,孤刚才暗中观察,未必和谢贵是一路人。——士弘,你去悄悄调查一下此人的底细,包括他家人的情况。”

    千户朱能大概三十年纪,不像邱福和谭渊那般高大,也不像张玉那般魁伟,只是中等个头,生得精瘦干练,面容机警而沉着。听得燕王下了命令,朱能立刻立正道:

    “回殿下,末将已经暗中打探过了,张信是临淮人,其父名叫张兴,原为永平卫指挥佥事,后来战殁,张信嗣父官,积功至都指挥佥事职。现天子即位后,有人推荐张信英勇善谋,天子便调他入北平都指挥使司。家有一母一妻一女,现随同张信从永平迁居至北平,就住在和义门内。张信对母亲极为孝顺,其母体弱,顽疾缠身,曾经有一次大病将笃,张信昼夜侍候在母亲床边,寸步不离,茶饭不思。后来病愈,张信将一半家产拿出来酬谢大夫。”

    朱棣赞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

    “很好;你盯住此人,最好能想办法摸透他的心气儿。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朱能道:“殿下放心,士弘知道轻重。那个景清怎么办?”

    朱棣想了想。“景清——此人有待观察。他是个文人,手上不带兵,咱们不用着急,可以慢慢跟他周旋。”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看向袁珙身边的那个人,微笑着问道:

    “袁先生,不知令郎对方才四人有何高见?”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袁珙的儿子袁忠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北平,找到了父亲,也被引见到燕王面前——想来应该是昨天或者今天上午的事。父子两个果然十分相像。

    袁忠彻见燕王向自己发问,又见父亲正冲自己点头,便恭敬而从容不迫地开口答道:

    “回殿下,方才观四人面相,除都指挥佥事张信之外,皆凶相。”

    “哦?”朱棣饶有兴趣,“何以见得?”

    袁忠彻娓娓道来:

    “布政使张昺面方五小,行步如蛇;都指挥使谢贵拥肿蚤肥而气短;参议景清身短声雄;此三者于法皆当刑死。”

    沈若寥暗暗称奇,传说袁忠彻幼传父术,眼下一看果然不假,四个朝廷官员仅仅在殿下坐了少顷,他便看出张昺“行步如蛇”,谢贵“气短”;参议景清甚至一句话没说,只在刚开始自报了一下姓名,向燕王请了个安,这袁忠彻便已经听出他声音如何,实在是厉害。

    朱棣想了想,微笑道:“我还想找机会和这个景清多接触接触,想必是个难得的人才。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可惜了他了。——张信如何?看来,他倒是有吉相了?”

    袁忠彻道:“殿下英明;张信隆准疏朗,眉目昌平,贵侯之相。”

    朱棣忍不住笑道:“他也要封侯?倒是有意思。”

    他略一沉思,问朱能道:

    “士弘,刚才你说,张信有一老母,和他一起住在北平家中,其母体弱多病,张信侍母极为孝顺?”

    “正是。”

    “你已经打探清楚他家的具体地址了?”

    “末将没去过,但是末将手下有人亲眼看他出入家门,知道详细位置。”

    朱棣道:“如此再好不过。士弘,你明日和姚大人一起去张信家里,以孤的名义,就说探望一下他的母亲,为老人家看看病。——树德,就要麻烦你跑一趟了,给老人家仔细瞧一瞧。”

    姚表微笑道:“殿下放心,树德明白。”

    英武果断的朱能问道:“殿下,末将需要带些什么礼物吗?”

    朱棣道:“交给姚大人去办;带些上好的补品,别的什么也不需要,——树德,你知道老人家需要些什么,你来全权负责好了。另外,士弘,此事不要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仅限于张信的家人。”

    朱能道:“末将明白;末将将和姚大人一起便服前往张家,不带一兵一卒。殿下尽管放心。”

    “我对你向来放心。”朱棣赞赏地笑道。

    “殿下,我们干些什么啊?”一旁的邱福和谭渊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你们?”朱棣笑道:“负责操练士兵,守卫王宫,修缮加强防御工事——这些你们一贯的任务,完成得怎样?还觉得任务不够吗?”

    一直沉默的千户陈珪此刻开了口,不慌不忙地奏道:

    “殿下,近些日子来末将发现,士卒对朝廷动向多有疑虑,妄加猜测,流言四散,弄得士兵都忧心忡忡,军心涣散。不光是末将所在的中护卫,其他军中也是如此。这样下去,真等到朝廷下令撤藩的时候,我们只怕根本无法招架朝廷的大军。”

    朱棣问道:“世美,谭渊,是这样吗?”

    张玉道:“回殿下,末将的左护卫军中,近来似乎确有些人心不定。”

    谭渊道:“末将在右护卫军中,也觉得有些人心惶惶。”

    朱棣沉思片刻,道:“世美,袁忠彻方才相两司官员四人的面,你都听清楚了吗?”

    张玉道:“末将听清楚了,而且牢记在心。”

    “很好;你想办法把这些话散播下去,——不要你自己说,要想办法通过一些低级的士兵,让袁忠彻的话像流言一样在军中扩散开来。不光局限在你的左护卫,三军都要如此。但是切记不要说得太多,太清楚,要尽可能的模糊,亦真亦假,让人捉摸不透,更猜不出这传言是从哪儿来的。要让所有的士兵都听到这三个朝廷官员必死,由他们自己去想究竟是不是真的。”

    “末将明白,”张玉答道。“末将这就安排,保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光这些还不够,”朱棣道,“传令所有将士的日常衣食配给一律加倍,家属奉养比视。一定要让战士们吃好喝好,好好供养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此外,三军伤病假期轻者延长一日,重者视情况而定,每人每月休假不得少于一日,夜岗累计不得超过四个时辰,要让战士们休息好。有充沛的体力,才有稳定的情绪。还没开始交战呢,就已经军心动摇,这还得了。”

    张玉道:“殿下,地方每月纳粮是固定的,刨去其它开支,军中每月的供奉也是固定的,此处增添开支,别处就必然要削减。偌大一个北平,各项开支不菲,加上朝廷输粮,也是紧紧巴巴,刚刚够而已,如何能再添军粮呢?”

    朱棣道:“我就不信,北平粮食年年丰收,岁岁增产,如果其中没有贪污侵公,会不够我增添军粮的。实在不行,就从王宫伙食中扣减。士兵抱怨伙食不够,我已经听过多次了,所以必须要加量。不光要多,而且要精,多添好粮和肉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战士,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国家栋梁,是孤赖以活命的本钱。”

    张玉道:“殿下,那休假和夜岗之事,是不是有些太宽松了?我们现在的兵力绝不足以与朝廷大军抗衡,何况将来朝廷肯定会抽调和剥离我们的军队,让我的战斗力所剩无几。士兵们还这么休假,是不是有些……”

    朱棣仔细想了想,道:“不宽松;每人每天昼夜操练,只睡两个半时辰,还要站夜岗——绝不宽松。战士们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钢打的刀枪。就算宽松,也绝不至于让他们就此懈怠。此时宽松,是为了养精蓄锐,为了将来他们能有足够的精神和力量来彻夜不眠地连续作战。”

    张玉道:“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去办。”

    “钱粮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本来也不是你的职责,就交给道衍大师来办吧。”朱棣说道,“陈珪,邱福,士弘,谭渊,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严格操练士兵,一丝不苟,务必使人人武艺精通,遇敌不怯。与此同时,要像父母爱护子女一样爱护手下的将士们,知他们的冷暖饥饱,与他们同甘共苦,进在前,退在后,累不上马,雨不披蓑。你们回去以后,要把这话告诉给其他千户,以及手下的百户们。世美,你来总领这些事务。中、右两护卫也归你所辖,两卫指挥同知、佥事听命于你。”

    张玉道:“世美领旨。”

    朱棣轻轻叹道:“‘上下同欲者胜’;要让三军将士都和孤一样心齐,风雨同舟,荣辱共享,要让我们的军队成为一个人,这个人才能所向披靡,才能顽强到不为敌人所伤。这样,即便朝廷真的分离我们的军队,把一部分将士调动到其它地方,划给其他的人——他们的心还在北平,还和我燕王在一起;起兵之后,战场上相见,他们必定还是我的人。朝廷大动干戈,到头来只是枉费心机。”

    张玉感叹道:“殿下高瞻远瞩,何愁大事不成!”

    朱棣微笑道:“没有你们这些骁将,和你们这些智囊——”他微笑地向两旁的文臣看了一眼,“孤纵有囊括四海的雄心,也一事难成。”

    五个武将立刻伏下身去,齐声道:“末将誓为殿下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朱棣道:“我不要你们马革裹尸,我要你们有朝一日为我分统五军,五个大将军,陪我登上奉天大殿,我一个个给你们封侯封公。”

    然后,不等他们谢恩,他便说道:“下去吧;做你们该做的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