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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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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台,有扰了,可否共一桌?”简雁容拱手抱揖致意。

    “请便。”男人淡淡道,僵着脸一丝表情欠奉。

    简雁容潇洒地撩起袍角落座,点了酒菜后,搭讪道:“在下严容,兄台高姓大名?”

    “许葳。”男人薄唇轻动,有问有答,只是一个字不多说。

    什么?他是许庭芳!

    也难怪简雁容没认出许庭芳,初遇时四周乌沉沉黑漆漆根本看不见眉目,第二次相府相见,许庭芳吐得昏天暗地,英俊的脸庞蒙了油蜡似黄黄的,蔫头搭脑,站都站不稳还得由小厮扶着,弱柳一般。

    面前的人却是修眉俊目,顾盼间神采飞扬,配着身上绣工精致质地上乘的锦袍,亦不知是锦衬人还是人衬锦,恰见证了“贝锦斐成濯色江波”一语,便是冷着脸,亦极灿烂夺目。

    “兄台可是名葳字庭芳?”简雁容挣扎着,不死心,眼睛瞪得浑圆,只盼着男人摇头。

    “正是。”许是怀疑是故人,许庭芳这回虽仍是寡言,却转身抬眼正正望简雁容。

    本就极静的酒楼像是更静了,似有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幽寂里余人皆是陪衬,只剩了他们两两相望。简雁容突然感到可笑,想:当日若不掀相府的聘礼,这样一个人如今便是自己的夫郎了。

    那日万料不到,黑暗里的登徒子竟是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

    想来也是,能与程秀之并称金陵双璧,许庭芳能差到哪里去!

    “许兄好风采。”简雁容回神,端起茶杯浅抿掩饰窘态。

    “你也不差。”许庭芳道,硬繃繃毫不谦虚,仍是惜字如金,眉间漠淡却略有消散。

    简雁容突然想作画,想把面前男子细微的变化在纸上勾勒出。

    想到就做,简雁容朝跑堂小二招手。

    三醉楼来往的名人逸士不少,文房四宝颜料等物自是齐备的,不多时简雁容要的就送上来了。

    跟程秀之的美艳不同,许庭芳脸庞轮廓深刻分明,五官俊朗,举手投足间既有逸士的优雅从容,又有武夫的强悍有力,复杂的气质杂揉在一个人身上却并不矛盾,反漾生出与众不同的令人着迷的独特。

    简雁容在纸上勾画下出轮廓,又缓缓地渲染填充……随着画笔下人物的一步步完善,宛如塑造了一个新生命般的喜悦涌上心头。

    “画功不错。”许庭芳微颔首,唇角往上微微挑起,露出赞许的笑容。

    简雁容眼直了,终于知道,许庭芳为何不爱笑。

    那张俊挺而充满傲气的脸孔上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两个小小的带着稚气的甚是可爱的酒窝。

    “许兄若这般样子出现在人前,程秀之就要靠边站了。”简雁容喃喃道。

    “不可道与他人知。”许庭芳遽然变色,像面前有洪水猛兽般,站起来急匆匆走了,走得太慌张,桌上的一个瓷杯被他带倒,滴溜溜在桌面上打转。

    简雁容的心像那个杯子似转了又转,纠结成一团。

    这天的梅花酿喝起来浑没有往日的醇美,悬浮在澄清透明的酒液里的梅花亦黯然失色。

    简雁容坐了许久,看看天色近晚,方不情不愿起身。

    “公子,庭芳公子差人送来一画与你。”简雁容经过酒柜时,掌柜不情不愿恋恋不舍递给她一幅卷轴,东西递出了仍不肯松手,两眼放光,用知已密友的亲切口吻问道:“庭芳公子素日都不理人的,公子和庭芳公子有何渊源?”

    渊源可深着,自己差点成了许庭芳的娘子。

    简雁容打了个哈哈,转头看门外笑呵呵道:“许兄,多谢了!”

    掌柜跟着望门外,疏神的瞬间,画轴落进简雁容手中。

    “方才那话,烦掌柜在庭芳公子过来时相告。”简雁容笑嘻嘻道,抛下顿足大叫奸滑的掌柜满面春风走出三醉楼。

    楼外已是夕阳西下,远处梧桐山雾汽缭绕,点点泛着绿色的树影影影绰绰,近处江水慢悠悠流淌着,时而有水涡下卷着粉红色或浅紫的花瓣从眼前飘过,空气里江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混杂,带来一股暖融融的舒畅。

    简雁容展臂深呼了一口气,只觉先前满腔郁气尽消。

    许庭芳送给简雁容的画轴画的是人物,画的不是别个,正是简雁容。

    画中人头戴丝方巾,穿着青衫,领口露着白中单,腰间束深青丝绦,眉清唇秀,眼睛极大,睫毛黑浓纤长,犹如春日枝头的梨花,灵秀里透着一分淡淡的香暖气息,不是绝色,却自有一股清新俏美。

    “想不到许庭芳的画工比之我半点不逊色。”简雁容自言自语,暗暗庆幸,幸而出侍郎府时换了衣裳,若是头裹黑布,着青衣白裤,系着束带穿黑布鞋,一身小厮打扮,这脸可就丢大了。

    画里的自己看起来可不大像男人,娘们的很,许庭芳难道没看出来?

    简雁容心中千回百转,转念一想,本朝尚美,天子近臣皆为美男子,又有程秀之这样的绝色美男,故青年男子纷纷修眉敷粉,怎么秀致怎么来,好一片姹紫嫣红,自己跟那些人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之处,只声音偏柔腻些,可自己年方十六岁,勉强可算未变声的少年,亦属正常。且自己肩上垫了肩垫,胸膛束着,腰肢缠了好几圈布加粗,本就个子偏高,脚下靴子里又垫了一指高的鞋垫,身材高挑眉眼俊秀,看起来可比有的男人更具大丈夫气概。

    连程秀之那在脂粉层中混的妖孽都没认出,更遑论正眼都没瞧过女人的许庭芳。

    简雁容刚踏进侍郎府便被管家程昱喊住了:“爷寻了你好几遍,快至上房请安去。”

    交待了差事了还寻自己做甚?难不成他以为眨下眼皮就能查出金陵公子的一切?

    简雁容暗暗腹诽,本拟回房换衣裳的,怕程秀之等急了,亦便不换了,过了二门往上房而去。

    程秀之未成亲,府里也没有女眷,自己住在上房正厦中。

    疏阔的五间正房,进深两间,单檐歇山式屋顶顶覆黄琉璃瓦,前后檐各出抱厦一间,东西通两小厢院,檐出围廊,上为步锦支窗,下为方屉窗,明丽堂皇。

    室内灯火通明,书案前上好的紫檀木靠背椅,勾玉镏金,雕花描鸟,程秀之歪坐上面,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灯下看着,听到简雁容请安,眼皮都不抬一下,凉凉问道:“怎地至晚方回?”

    “金陵公子端的神秘,简家书肆上下人等均没见过他,每回交稿都是蒙着脸,夜深时分敲书肆的门,下次再拿上次的报酬,奴才原在那守着的,怕爷有话相询,便先赶回府回话。”

    简雁容早想好说辞,这话也是她交书稿给简老爹时事先讲好的。

    “果是如此么?”程秀之问道,斜眼看简雁容,霎地坐直身,艳极的脸笑意荡漾:“这一身衣裳不错,三分人才七分妆,爷平时都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个可人儿。”

    美人的笑容很好看,简雁容却觉得嗖嗖冷箭朝自己射来,寒气逼人,下意识便想逃,双腿却已自惊怕得全无知觉动不了。

    程秀之笑得更加和煦,一只手朝简雁容轻招,“过来,让爷瞧瞧。”

    许是在府里,他只着一身素白单衣,里头桃红亵衣,随性里缀着艳色,这般低眉浅笑轻言漫语,暖昧像红铜雕花灯架上的八盏千枝灯散发出来的灯光,无处不在,暖融融甚是醉人。

    简雁容唬得小心肝扑咚扑咚直跳。

    呜呜……难道今晚便要被剥光拖上床?

    不行,这妖孽喜欢的可是男人,被他发现自己是女人便是小命呜呼哀哉之时。

    简雁容脑筋转了转,抬手半遮面,做出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状,嘤嘤嘤悲啼,颤颤惊惊如待宰小白兔,“爷,你要做什么?”

    口中说着,一双脚轻移莲步,进两步退一步,晃晃悠悠扭着裹了好几层布的粗腰妖妖娆娆作万种风情模样。

    程秀之灿烂如花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龟裂了,倒塌了。

    “你……给我滚!”

    “奴才这便滚。”简雁容偷笑,躬身极麻利地退出房去。

    出了上房,简雁容得意地叉腰长笑,举目间,笑容又消失了。

    眼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翠拢香沉,同它的主人一般,清幽悦目,几可入画,便是看了许多时日了,也不由得让人眼红心热。

    等自己得了三醉楼有了银子,定也建这么一处美妙宅第,好好地享受一番人生。

    回来得晚,侍郎府下人都吃过饭了,简雁容也不在意,到灶下拿起一个大包子咬着出了侍郎府。

    这回却不是闲逛,而是回家。

    许庭芳送的画轴得拿回家收藏,还有件事要和老爹说。

    方才恶心了程秀之一把,想必他晚上不会找她服侍的,开溜的好机会。

    简家虽然只有一家书肆,算不得大富商贾,不过简老爹守财有道,银子只进少出,家底颇丰厚,宅第虽没侍郎府的精致气派,也很宽敞,简雁容回家后没去别处,直往帐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