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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二 眼婴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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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也下了场很大的雨。

    放学的时候,天黑得吓人,象是无数只黑老鸹,齐刷刷张开翅膀,遮蔽了整片天空。

    狂风裹挟着骤雨,扯天扯地地垂落。

    触目所及,苍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人,哪里是树。

    校门口聚满了撑着伞的家长们,抻着脖子踮着脚,满脸焦急地向里面张望。

    等着接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宝贝。

    夙夜将书包紧紧抱在胸前,弓着身子,目不斜视地从那些家长和学生们中间穿过。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他的。

    值得庆幸的是,为了随时捡拾能卖钱的废品,每天他兜里都揣着一两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把书包塞进塑料袋里,牢牢扎紧袋口,起码不用担心书本会被打湿。

    至于自己会不会着凉感冒,压根不在他考虑的范围。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身体不要紧,需要花钱的事儿才要紧。

    狂风一阵比一阵猛烈,路边的柳枝,打着横狂甩,像一条条威风凛凛的细鞭子,兴高采烈地抖擞着。

    豆大的雨点,此起彼伏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枚枚亮银的箭头。

    脚下很快蜿蜒出一条条小溪,小溪又汇聚成河,不一会儿功夫,就漫过了脚面。

    雨,实在太大了。

    水,顺着打成绺的额发往下淌,浸入眼中,刺得眼睑生疼生疼的。

    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大分明了。

    身上早已湿得透透的,找不到一丁点干松的地方。

    流着水的衣服,粘在肌肤上,透骨的凉,连胸口都感觉不到一丝热乎气。

    夙夜冻得直哆嗦,在凄惶的风雨中瑟瑟发抖,像根须扎得很浅,被狂风吹弯了腰的老玉米。

    脚上穿的千层底黑布鞋,是爸爸在地摊买的便宜货。

    都说小孩子的脚,跟雨后的蘑菇似的,长得疯快。

    为了多穿些日子,特意买大了一个尺码,平日里就不怎么合脚,灌满了水以后,更是不停地掉下去,掉下去,亲亲热热粘着地面,死活不肯起来。

    要一次又一次停下,回头,用脚尖趿拉上,当成拖鞋硬挂在脚背上,拖拽着前行,这大大减慢了他赶路的速度。

    走着走着,冷不防脚底一滑,踩进个塌陷的坑里,并不深,不过,还是崴到了脚。

    试探着稍微活动活动,踝骨处顿时传来骨头断裂般的刺痛。

    狠狠吸了口气,抹把脸上的雨水,夙夜茫茫然地打量四周,顿时大失所望,离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咬着牙,低着头,继续走着,虽然小心再小心,避免受伤的部位着力,只是做最低限度的起、落、起、落……动作,还是越来越疼,象是有只机械怪手,在死命地掐着、扭着、攥着。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懵懂委屈,象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夙夜使劲抽搭抽搭鼻子,硬忍住要溢出的液体。

    他很清楚,流泪除了让自己显得很懦弱、很可悲,没有任何实际用途。

    走着走着,冷不防迎头撞上个人,他愣愣地抬眼,闯入视线的,竟然是爸爸熟悉的轮廓。

    爸爸撑着把不大的蓝灰白格子伞,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夙夜一番,眼圈渐渐潮红了,接过书包,将雨伞塞给他,嘴唇翕动着,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半蹲在夙夜面前。

    耳朵里充斥着哗哗的落雨声,夙夜没有听清爸爸嘟哝了什么,但是看懂了他的动作,他要背自己。

    拍拍爸爸的肩膀,示意他回头,夙夜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能自己走。”

    爸爸摆摆脑袋,固执地蹲着,说什么也不肯站起来。

    父子俩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夙夜妥协了。

    爸爸是个温柔的人,可是有时候也很固执。

    小心翼翼地,夙夜慢慢趴在爸爸背上。

    爸爸扶着他的大腿,往上托了托,让他趴得更稳当些。

    夙夜不知道,别的孩子被父亲背着时是什么感觉,或许已经习惯了,甚至厌烦了。

    然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很陌生的体验。

    妈妈不用说了,在她眼里,儿子是负担,是累赘,是筹码,唯独不是责任。

    爸爸呢?做了二十来年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会花钱、会消费、会享受,唯独不会赚钱。

    被生活所迫,只能在工厂里干技术含量最低、最辛苦的活儿,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的,也赚不到几个钱。

    回家以后,还要做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事,当然抽不出多少精力、体力来呵护、照顾儿子。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接夙夜放学。

    爸爸只在他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把他送到学校,叮嘱他要牢牢记住回家的路,放学后乖乖回家,不要到处乱跑,就离开了。

    每个孩子,都会有孺慕的情结,都会渴望父母的关爱,夙夜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激动而兴奋的,以至于,都没有留意到爸爸踯躅的、微微踉跄的步伐。

    回到家,脱鞋的时候,夙夜才发现,爸爸左脚缠着厚厚的纱布,已经被雨水、血水糊成一坨,看起来脏兮兮的,很恶心。

    原来,爸爸今天上班的时候,不小心被预制构件砸伤了脚,左脚整个大拇脚趾盖都被砸掉了,上司才让他回家休息的。

    而他就拖着那只受伤的脚,背着儿子,在滂沱大雨中一步步走回家。

    ***

    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夙夜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爸爸血肉模糊的脚趾和苍白倦怠的面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懂得那种胸腔被生生掏出个大洞,怎样努力、都无法填满的空落落感觉。

    难过吗?当然难过,可是,又不仅仅是难过。

    胸口象是梗塞了沉甸甸的铅块,夙夜痛得整个人都蜷曲了。

    正神情恍惚,一只手忽然落在他头顶,亲昵地揉了揉:“想什么呢?怎么又在发呆?”

    夙夜怔愣地抬起视线,是欧宇辰,另一只手里拎着双宝蓝色丝绒面拖鞋,很眼熟,是自己的。

    距离这么近,他甚至能够清晰地闻到欧宇辰身上熟悉的、清爽的沐浴乳味道。

    神智还在某种凄艾的情绪里徘徊,没办法立刻抽离出来,夙夜兀自呆呆地发怔。

    他傻乎乎的样子还蛮可爱的,欧宇辰情不自禁,又揉了把他的脑袋,然后蹲下身子,抬起夙夜的左脚,将拖鞋往上套。

    欧宇辰竟然在给他穿鞋……夙夜有种被雷劈的错觉,彻底木了。

    当然,他一直都木木的,只不过原来僵硬的是外表,现在连脑子也固化了。

    他垂眼,昏蒙蒙的光线中,欧宇夕的短碎发,闪烁着诱人的黑亮光泽,头顶有个小小的发旋。

    洁白的衬衫领子,柔顺地慰贴着奶油色的颈子。

    从夙夜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欧宇辰优美的颈部线条,光洁、紧绷,犹如高贵、优雅的白天鹅。

    属于青葱少年特有的肌肤,细腻而通透,简直能看见表皮下藏青色的脉络。

    夙夜愈发感觉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明明都是菡萏初绽、青葱勃发的年纪,自我感觉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心里一片荒芜,没有激情没有追求没有梦想,只有痛苦的记忆碎片,时时翻涌,纠缠不去。

    仓促地别开视线,夙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被冰得麻木的左脚,已经妥妥帖帖地穿上了鞋子,瞬间感受到柔软的温暖。

    愣怔了片刻,他才省起来应该拒绝,茫然无措地说:“我,我自己来。”

    牢牢抓住他的右脚,固执地不肯松开,欧宇辰把另一只拖鞋也套上去,浑不在意地说:“已经好啦。”

    夙夜都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了。

    欧宇辰压根没在意自己刚才的行为,是不是热情得“过了火”,扯着夙夜胳膊,一把将他拉起来,笑微微说:“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呆愣愣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夙夜才醒悟,应该表示反对的,摇摇头:“我没有胃口,不想吃。”

    “你一直都没有胃口,”欧宇辰讥诮地扬扬眉毛,轻嗤,“想把自己变成纸片吗?

    前阵子b市成天刮龙卷风,怎么没把你直接卷外太空去?

    瘦得跟麻杆似的,还不肯好好吃饭。

    多大的人了,怎么就学不会照顾自己呢?

    忠叔做了黑椒牛柳,你肯定不爱吃。这样吧,今天不用上学,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哥哥亲自下厨,给你弄点好吃的。”

    他会做饭?

    夙夜怀疑地看着他。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哥哥我可是非常靠谱的人,保证让你刮目相看哦。”欧宇辰眨了眨眼睛。

    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实打实的电力十足。

    夙夜在心里腹诽,怪不得学校里那些小女生,一个个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可是,你不觉得对一个大男生噼里啪啦放电,是很无聊的事情吗?

    垂下眉睫,他没有搭腔。

    不由分说地,欧宇辰拖着他的手,朝楼梯口的方向走,“你要怀着感恩的心,好好享用哦。要知道,我可是很少很少下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