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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她的办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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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要听其中缘由。”完颜旻不疾不徐地说,宽大的衣袖随手摆过几案,用镇尺轻轻掩拂过尚未批完的奏章。他知道南月必然不是无理取闹。

    “几乎所有的经纶典籍都在倡导成由勤俭败由奢,但那是对于小家,对于寻常百姓。而对于皇上来说,御膳房的灶火上省下的几斤米粮,不过是杯水车薪。皇上既然站在高台之上,就要有高台之上的手笔,若非大刀阔斧,难以釜底抽薪。”南月说着,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她脑中似有一片锦绣山河。

    “敢问皇上,任何一个人想要过活,或柴米油盐,或衣衫被帛,他的钱财从哪里来?”

    “自是靠自己辛劳所得。”

    “对。但辛劳要有人买账才可以。望天苦收的农夫,自己种的粮食是绝对吃不完的,必要拿到市场上换取桑蚕针黹,布匹牛羊,才能温饱不愁,出行无忧。”

    “换句话说,他付出的辛劳再多,如果没有人认可这份辛劳,没有人需要他的秋收万颗,他一样得饿死。”

    “皇上所言,对也不对。人的辛劳确实是丰衣足食的源泉,但只有真正满足各方需求的有效交换,才是使这源泉流动起来,泽被苍生的基础。任何没有交换的劳动,都只能是死水一潭。而死水,是不会带来景气和生机的。”

    “皇上可曾去过沙漠,在遍无人烟的苍茫荒漠,有无数干枯的泉眼。过路的商旅只需要打开自己的水囊,往那些积叶生尘的泉眼里注入一人一顿的水,就可以唤醒整个沉睡的水源,获得源源不绝的汩汩甘流。但他们往往,宁愿从胡杨的瘠叶中辛苦收集稀少如珠的露水,也不愿大胆地解囊一次,舍小利而引出地下甘霖,从而换取长远而持久的生机。”

    “你是说,江安之所以灾后不振,是因为洪灾阻滞了这种流动。要想使这潭水活起来,流动起来,就只有从源头处注入让它死而复生的力量?”

    “聪明!”南月眸子里神采飞扬。

    完颜旻有轻微的不悦,他还从不需要被人夸聪明。

    南月没注意到某皇帝小小的郁闷,她继续自己脑海里美好而理想的浩瀚星空:“正如皇上刚刚所阐释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像这样浩大的源头,举足轻重到牵系万民生死的地步,非常人可以提供。这处源头,只能由皇上来开凿,只能由皇家来开凿。”

    “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大兴土木’,不仅不必缩减用度,还要适度的‘奢靡无度’?”完颜旻眼底流露处彻底的欣赏,他大概已经把握住南月的确切意思。

    “对。”南月知道完颜旻已经与她达成共识,趁着余温加热:“所以我想,与其缩减用度,不如以皇家的名义,大肆修建楼阁宫宇乃至围城基地。大型工事必然要招募劳工,这样就会给千千万万的灾民提供养家糊口的机会。”

    “劳工们通过血汗力气换取银饷,他们再回到家乡,用这些银饷去换取其他的需要,就会给更多的人提供下一层的机会。如此以一活十,以十活百,皇宫这一处水泵,就能压出江安万条涌流。”

    南月说的有些激动,她随手拈起肘旁的碎瓷茶壶,灌下润嗓,脸色越发浅透着柔滑红润。

    完颜旻的眼神于飘渺虚无处散散落在她身上,一份不加掩饰的柔情洇化在昏黄的烛火里,幻映成一室柔光。

    完颜旻思绪飞出千里开外,他透过南月的声音,看到了明明闪闪四散的千万颗繁星,那幅明丽的图景之上,依稀有幻彩虹桥跨过,恍若他二人此刻不在室内,而置身于无穷广深的浩瀚苍穹。

    “皇上怕吗?”南月放下茶壶,字字清凿的一问把完颜旻从短暂的怔愣里拉回。

    她正笑意浅浅地盯着他,那种道不清的意味仿佛在昭示着她身后凿好了陷阱等他去跳,而那容颜上的笑意像翅膀一样张开,成为捕获他心智的灿烂梦障。

    挑衅一样动人的微笑,里面没有威胁的含义。

    更像是叩问。

    是一个好奇心过重的女孩子,大胆却很认真地询问一个男孩子的勇气和胆量。为苍生而问,也为那是她倾心的人。

    “怕什么?”完颜旻温雅浅笑,安抚住心脏底层那寸慌张。波澜不惊的冰山下还是孕育着一层蠢蠢欲动的慌张的。万一南月给出的是他逾越不了的难题,那岂不是——

    岂不是……很丢人。

    “皇上怕不怕,万一失败了,就会很容易被朝臣拿来大做文章,遭千夫所指,甚至万民唾骂?”南月的眼睛里有无暇的温柔,仿佛成功地穿透屋中景物,也穿透完颜旻,看到了万树花开。

    理想主义者即使身处夜空,他们的眼睛里也总有硕大的花瓣开合。理想恰如那株徐徐旋展的花朵,萌生、绽开、剥落、湮灭,生命的周期有花瓣一样繁复的层叠,经过一世又一世的轮回,永不覆灭。

    南月与完颜旻,其实都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完颜旻从未自南月处领略到这样的目光,那不是一种异性之间交换荷尔蒙的目光,那是来自同道的,站在平等高度上的叩问。

    “即使成功,有些愚臣也会将成果归于天意。”南月说完了后半句。眼中的询问没有刻意的压力,却越来越厚重。

    这种厚重使完颜旻眼睛攒光,目中渐渐深邃回答问题的语调也变得低沉:“朕若是怕,就不会在十四年前做到那个位置上去。你想怎么做。”

    “嗯,很简单。”南月微微笑着,抬眼:“我既然身在皇后的位子上,不论皇上心意是否属我,可否问皇上讨要一样东西。”

    南月周身隐约笼罩着一种大局在握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完颜旻不愿轻易开口,问她下面的问题。

    他还是问了。

    “你要什么?”完颜旻有意将声音稍稍放冷些。

    他常常怕自己无意识地对南月太过温柔。

    南月从灯光里抬起脸来,嫣然如春日里簇红的山杏花:“冬月里是月儿的生辰,我想在春天来临之前,摘到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