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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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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桂花飘香。

    张兰提着行李踏下车门,在来往的人群中,寻着那道身影。

    “师兄!”

    忽然,她高兴地挥起手来,对着不远处招望。跟在张兰身后下车的女孩们,好奇地寻着她招呼的视线望过去,便瞧见了一个青年。

    一个身穿黑色军大衣的青年,他黑色的短发整齐地梳理到而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属眼镜,显得俊逸温文,然而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却叫人不敢轻易攀谈。

    那双原本如琉璃般好看又疏离的眼睛,却在看见张兰的时候浮上一层暖意。

    这个好看的,犹如书卷里走出来的还透着墨香的青年,向她们走来。

    “师妹。”

    他的声音也是清澈的,带着十月的微凉。

    直到这时候,女孩们才有人恍然大悟。

    “啊!他就是许宁,是那个许宁。”

    因为吃惊而声音太大,引来了不少人的瞩目。

    张兰没好气地笑道:“是啊,这就是我师兄,你们还要打量多久?”

    刚才不小心喊出声的女孩,脸上浮上不知所措的嫣红。

    许宁笑了笑:“是我忘记先自我介绍了。我是许宁,这次大家和师妹来金陵,就由我来照顾。”他又四下望了一下,“人都齐了吗?”

    “齐了。行礼也齐了。”张兰说。

    “好。”许宁道,“我把你们介绍给我一个朋友,这些日子就拜托她照顾你们。”

    “许师兄,那是哪位朋友啊?”有姑娘大着胆子,好奇地问道。

    “是我在北平的同学,也是你们张兰姐认识的人。”许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温柔道,“到时候无论你们是想工作还是想读书,她都会帮忙安排好。如果有其他的需求,可以来找我。”

    女孩们都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位许师兄的印象大为改观,更有人小声和同伴道:

    “外界都说许师兄是很厉害的一个人,但是我见着觉得,其实他人很和蔼嘛。”

    “笨呀你,谁说厉害的人都必须凶巴巴的了?”

    女孩们调笑着,跟在许宁身后离开车站。她们跟着许宁坐上军车的时候,也不忘四下张望。

    “街上好多人,好多小吃摊!”

    有人睁大眼不可思议道:“我刚才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

    许宁说:“那是参谋部新收的应届生,是信息通讯科的。”

    “女孩也可以参军吗?”

    “为什么不呢?”许宁反问她。

    姑娘们兴奋起来,一阵窃窃私语。张兰无奈地看着她们,对坐在前座副驾驶的师兄道:“你让她们看花了眼,我以后可管不住了。”

    “为什么要管?我希望的金陵,是谁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许宁并不回头,只是道,“虽然还不是一个太平盛世,但至少能够给你们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张兰沉默一瞬。

    从被迫离开北平时的不安,在路上听到多方消息时的忐忑,再到此时脚踏实地般的归属感,张兰诚心实意地感谢道:“师兄,谢谢你。”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张兰曾叹天下战乱,无可安身立命之处。许宁暗暗决定,为他们打造这样一个去处。

    他做到了。

    ……

    张兰带来的姑娘们在梁琇君那安了家,张兰和梁琇君两个从事报刊新闻业的女子,也是相谈甚欢,几乎都将许宁忘在了一旁。等许宁实在无奈,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她们才想起他来。

    “元谧。”

    梁琇君道:“我听到一个传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许宁看她表情严肃,道:“请讲。”

    “段将军还在上海吗?”

    许宁听了却是一愣,段正歧……自从两人金陵一别,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他当然在上海。”

    许宁回答道。

    段正歧当然在上海,如果他不坐镇上海,上海就守不下了。

    自从九月,佐派比计划提前一个月发动工人武装起义以来,上海的局势就一直飘摇不定。列强不愿放过这块肥肉,便和北洋军阀联手向段正歧和佐派施压。而面对压力,佐派也只能再度选择与佑派合作。

    于是北伐再起!

    北边,冯玉祥五原誓师之后,就彻底投入革命阵营,目前正与东北军阀大战正酣。南边,佑派的国民革命军和佐派的新革命军兵分两路,围剿湖北与湖南。而上海的局势,就像这战场上飘零的一片树叶,没有人知道它下一秒会倒向哪。

    上海曾一度被佐派拿下,也差点被军阀势力给夺走,一个多月来征战不断,连累波及了百姓,有不少人选择向金陵逃来。而段正歧,则是维护住上海暂时平稳的一块巨石。只要他不动,上海就还算是安稳。假如他坐镇不住了,那么上海就会彻底落入敌手。

    “我听说……”梁琇君小心翼翼地看着许宁的脸色,“那些租界里的洋人们不满上海的政局,提出想要建立中立区。”

    “中立区?”许宁挑眉。

    “不干涉中国内政,不参与中国内战,上海与租界自治,自成一体。”

    “荒唐!”许宁拍案而起,“他们是想把上海做成另一个香港,做成另一个殖民地吗?不可能,正歧决计不会答应。”

    见他难得这么激动,梁琇君只能安抚道:“我也想是不可能,要是谁答应了这件事,谁就成了千古罪人。就连那整日里向美日讨好的奉张派系,这次也发电报痛斥这些洋人的痴心妄想,更何况是你和将军,但是——”

    她有些忧心忡忡道:“你们不愿意,铁下心做这挡路石,万一有人狠下心要铲除你们呢?我是担心段将军他,难免要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心下一跳,正有些不安时,外面跑进一个士官道:“先生,将军他!”

    许宁上前一步,追问:“他怎么了?”

    是受伤了,还是遇到难事了,或者别的麻烦?

    “他——”

    许宁正惴惴不安时,只听那士官大喘气道:“他回来了!”

    金陵,段宅。

    甄吾站在下手,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上座的人,在他身旁左边,是孟陆、霍祀与贾午,在他右手边,是跪在地上的甄咲。

    段正歧坐在高位,端着手里的一杯茶,不饮不啜,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而甄咲跪在这冰冷的地上,也不止半个时辰了。甄吾有些担心兄长的膝盖怕是要被跪废了,想要出去求情,却被孟陆按住了肩膀。

    “你现在出去,不是求情,是替他求死。”

    孟陆小声说:“能说动将军的,除了那一位,还有别人吗?”

    许宁。

    甄吾握了握拳头,正想起这个名字时,说曹操曹操到,那边人已经踏进了廊门。

    “这是什么阵仗?”

    许宁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进屋,瞧见屋内这阵势道:“将军大人回来,为何不先接风洗尘,而是摆这架势?”

    他向段正歧瞧去。

    又是一阵不见,只觉得他的小哑儿仿佛瘦了一些,唇上的色彩更淡了,眼神却变得更精硕。许宁有些心疼,也有些想念,然而他注意到旁边甄吾投来的求救一般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将这些心思都放到后头去。

    “将军。”

    他站到段正歧面前,毕恭毕敬地拱手道:“你要惩罚我的属下,也得先给个理由。”

    你的属下?

    段正歧眼神轻轻挑起,虽然没能开口,但许宁已经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意思。

    “是。”许宁道,“甄吾曾向您求情饶过甄副官一命。事后甄副官罪不至死,但也被囚禁在牢狱内反省。只是一个月之前,他又完成了另一件任务。”

    “这是我交托给甄家兄弟的任务,他们以命相搏,换得了金陵的平安。甄副官虽然曾犯下过错,但此事之后,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将军当时不在金陵,我便擅自将他规到我麾下。所以甄咲现在是我的副官,将军若要责罚我下属,还是先请告知原由,或者,连我这个长官一同处置吧。”

    现场一片寂静,没人敢吭声。

    有胆小的瞧着许宁这胆大的,差点连心脏都跳出来。将军一回来就要处置甄咲,许宁不仅拦着不许,还一口一个“我的人”。哎,这是嫌甄咲命大吗?

    许宁当然不傻,他能不知道越是这样说,段正歧越是会呷醋生气吗?可是他不说,这段小狗就不会闹别扭了吗?非也。瞧他今天这做法,趁许宁没回来就罚甄咲,肯定是心里窝火几个月了。许宁索性把话题都调开,让这人好好生一顿气,再接着谈正事。

    至于怎么哄生气后的小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肥肉唬不住狗,许宁只能以身饲狗了。

    谁知道,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段正歧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恼怒——至少表面上是。他只是一挥手,示意甄吾将甄咲带下去。然后又把孟陆几人全都赶了出去,这个时候,许宁的后背就有些发毛了。

    贾午离开的时候,还幸灾乐祸地说:

    “昨天刚有人招惹了将军,被将军骂走了,还说我们一个寺都不会让!今天你又惹将军不开心,嘿嘿,自求多——,啊!”话没说完,贾午被霍祀一记打在脑门上,提溜着走了。

    一个寺都不让?

    许宁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谜语。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空旷的大堂内只留下他和段正歧。院子里的桂香透着夜风传来,许宁摸了摸胳膊,那里刚刚竖起的汗毛还没有消下去。

    他想,得是时候想办法安抚段小狗了。可正想着,段正歧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踏着一双军靴嗒嗒地向许宁走来。许宁顿时汗毛直竖,有些想怯场逃跑的冲动,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段正歧拉住了后衣领。

    “等等,你等等——”

    许宁被拉进卧室的时候还想垂死挣扎一番。

    “我还没有洗漱!”

    回答他的,是段正歧用唇舌替他舔遍了全身,全当代替洗漱了。一个多月不见,久旷的将军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那一夜,月上当空,许宁迷迷糊糊间又想起贾午说的那句话,一个寺都不让。

    须臾间,他恍然失笑。

    什么寺啊,明明该是寸土不让。

    而这段小狗,寸土不让的不仅仅是金陵上海,还包括自己呀。许宁有些酸甜地想着,突然又一个激灵地坐起身来。段正歧本来已经睡去,又被他吵醒,大手捞向许宁,正准备再大战一番。

    许宁却拍开他的手。

    “是不是有人去找你了?”

    段正歧沉默。

    许宁又问。

    “你怎么有空回来,上海战事不紧要么?”

    段正歧继续不答。大有一副我反正是个哑巴,你问也问不出来的无赖模样。

    许宁气笑了,穿起衣服就往外走。

    “我就知道有鬼。”

    他狠狠道:“你明明答应了甄吾放过他哥,回来却又抓着甄咲不放,摆出那么一副大场面,做给谁看?现在竟然又……又使美人计,糊弄我。”他瞪了段正歧一眼。

    “我要去找箬至问清楚。”

    许宁穿上大衣,正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人轻轻一叹。

    段正歧从身后拦住他,拿出笔来写字。

    【别去。】

    【他们已经不在了。】

    “不在?”

    许宁反复读着这一个词。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直直地看向段正歧。

    【租界派人来,要我同意上海中立。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用你威胁我。青帮与他们苟合,佑派又举棋不定。形势对我们不利。】

    段正歧写道:【我需要人,为我查清上海的局势。】

    “什么局势,是连霍祀他们都查不清的局势吗?”

    【是只要一日还站在我的阵营内,就一日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许宁看见这句话,只觉得浑身渐渐透上一股凉意。

    “所以你故意当着属下的面惩罚甄咲,你是要他们去投敌做内应?”

    他说完,奔到甄吾的房间内。果然是人去楼空,两兄弟都不见了踪影。

    “今天我们将军刚将人骂走,说要一个寺都不让。”

    贾午的话又盘旋在耳边。

    寸土不让,寸土不失。说来容易,要做到,又是何其之难。

    段正歧一直跟在许宁身后,见他看过来,身形有些僵硬,却又不愿意低头示好。许宁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你没错。”

    他轻叹:“是我,是我错了。”

    他想,他今天还在师妹面前得意洋洋,以为终于能给她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是他,却连最亲密的挚友都守护不住,连给甄家两兄弟,一个不再奔波苦难的生活都做不到。

    但他更不能因此去责怪段正歧,也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只是这件事到底给许宁提了一个醒,想要高枕无忧,还是太早了。

    他拉起段正歧的手:“你之前说有人用我威胁你,这是我不对了,竟成了你的拖累。”

    段正歧蹙眉,正想写字。

    许宁已经抢在他之前开口:“但是我要叫这些人知道,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他眸光熠熠生辉,犹如天上星辰,只手可摘。

    段正歧于是听见他家先生说:

    “不如你列个名单出来,叫我瞧瞧都是哪些人明里暗里威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