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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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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陵是座沙城,四周一片黄沙荒漠,这里雨水稀少,常年干旱,气候炽热。今日天上难得降了场大雨,这雨和着沙子浇下,烈日被尘沙掩盖,天空像笼着厚重黑云,城中却响起一片欢声,民众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取了坛罐等储水之物跑到户外,跪地谢雨。

    雨水来得急,浇得城中一片泥泞,众人谢雨之后便顶起陶罐踩着满地泥泞雀跃起舞,只是才转了几个圈子,地底却猛然传出一阵颤动。众人的脚步便都停止,惊疑不定地望着脚下。

    沙城以南的怪石林中,一个黝黑幽深的洞口暴露在空气中,其下不断传出震动与异响,仿似有异物要撕裂土地冲出黑暗。洞口之下是看不到尽头的甬道,甬道很小,只容一人弯腰通过,此刻甬道四周的泥土被震得纷纷往下碎落。

    “走!”

    甬道尽头传出惊吼声,有人往外急跑着。

    “东西拿到了,先出去再说。”一个声音急道。

    “别乱碰!”另外一个声音吼起。

    “啊——”提醒的话未落,惊叫声便响起。

    ……

    甬道尽头有一条静止的河,河水黝黑,河那头是空旷的地宫。地宫宛如微缩的城池,那条黑水河便是护城河,河前立有石碑,繁复的古字并非活人能懂之物,俞宗翰说过,碑上题的是“黑水冥沙”。

    过了这条黑水河,霍铮就能进入甬道,而后爬出地面。这座前朝皇陵远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大要复杂,危险的程度也已超过俞宗翰从前探过的所有墓穴。这趟下墓,他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甚至没能进到主墓,所幸慈悲骨的解药被供在陪葬坑后的地底佛堂里,霍铮得手之后就不再往里,当即折返,而俞宗翰几人有皇命在身,必须探得皇陵宝物方能复命,因此仍往里探去。

    墓里百折千回,稍有失察就有生命危险。地底幽黑,只有角落里燃烧的火焰发出幽蓝的光线,这火不知以何油为燃料,数百年都不灭,照着地宫里静谧诡谲的一切。霍铮按了按背上俞眉远亲手缝的牛皮背包,心中稍安。

    慈悲骨的解药就收在包里。

    可才接近黑水河,他就发现异样。

    黑水河上没有桥,他们进来时用的三爪飞勾索勾了墓前的镇陵石兽,搭了索桥,他们攀索而过,可如今河上的飞勾索却已不见。

    有人跟在他们后面进来了?

    霍铮心里惊疑不已。

    正思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突然涌来,霍铮心头一动,纵身跃起。

    数只长箭破空而来,交织成箭雨,猝然发难。

    黑水河的四周,埋有伏兵。

    ……

    “嗤”一声裂响,牛皮包被一柄锋锐的飞刀割破,里面的东西哗啦几声全部落地。伏兵太多,又都躲在暗处放冷箭,霍铮一时不察便着了道,堪堪避过致命的攻击,却叫飞刀割破了背包。

    慈悲骨的解药封在一方玉盒中,落地后巴掌大小的玉盒在幽蓝的火光下泛着莹光,十分明显。

    霍铮挥剑劈断近身的几柄暗器,转身欲拾玉盒,手才探出,便有几只细如发丝的银针无声无息射来,他急急缩手,银针尽数扎进玉盒旁的地面上。

    又是一阵急如雨的暗器朝着玉盒所在位置飞来,他被迫朝后退去。

    一道人影自他身后掠过,趁着他分心应敌之时,将玉盒抢进手中。霍铮心一沉,剑光闪过,隔空挥向四周藏匿在阴影之中的伏兵,只听几声闷响,暗中埋伏的人从藏匿处跌出,已然被剑气破喉,气绝身亡。

    暗器雨停止,霍铮面如沉水望向来人。

    “魏眠曦,那是阿远的解药!”

    他怕魏眠曦在抢夺之中毁了药,故急道。虽不知魏眠曦为何会突然出现,到底目的何在,他只想先保住慈悲骨的解药,再言其他。

    魏眠曦一手握着玉盒,一手抓着道青索,青索的那头扣在河对岸甬道的石缝间。听了霍铮之言,他回了句:“殿下,多谢。”

    “魏眠曦,你果然与月尊教狼狈为奸。”霍铮已然认出这四周埋伏的人都是月尊教教众。

    “是又如何?”魏眠曦摩娑着玉盒,脸上生了丝笑。

    “那是阿远的解药,不是这墓里的宝贝。”霍铮又解释一句,魏眠曦既对俞眉远有情,自然不会毁了那药。

    “我知道。此番我亲自前来鸣沙关,为的就是她的解药。阿远毒发了。”魏眠曦一边说着,一边如愿以偿看到霍铮变了脸色,“不过你放心,阿远如今在我府里,还活得好好的,只要我将药带回给她,她便性命无虞。”

    为了这解药,他也已离京两个多月,在鸣沙关守了近半月,终于叫他等到霍铮。

    “她为何毒发?”霍铮心绪已乱,俞眉远的毒被压在体力,只要不动内力是不会发作,她既然毒发便肯定是擅动内力,如果京中平安她自无需用到武功,会有这样的结果只可能是……京中出了大事。

    “你将她独自留在京中,不知她都经历了什么吧?皇上驾崩,京中大乱,皇后秘不发丧,阿远一个人扛走你霍家的所有事,你说你爱她,就是这么爱的?甚至于把你的毒引到她体内,叫她替你承受这种苦?你应该清楚,慈悲骨毒发的时候有多痛苦?她在床上痛到神志不清,昏迷了整整三日。”魏眠曦虽在笑着,语气却冰冷愤怒。

    “父皇驾崩……阿远……”霍铮脸色骤变,素来沉稳不惊的他,方寸已失。

    心绪杂乱,他待要再问,却忽见魏眠曦行至河边,缓缓伸出手。

    “魏眠曦,你要做什么?”

    霍铮惊问。

    魏眠曦伸出的那只手手掌中,托着玉盒,只要他反掌朝下,那玉盒就会落入黑水河中。

    ……

    “要么你跳下河,要么我将解药扔进河里,你自己选择。”魏眠曦的声音幽冷,像这地宫里诡谲的光。

    黑水河静谧无声,乍看之下宛如巨大的黑色裂口,能吞噬一切。

    壁上的火把照着阴森地宫,镇墓巨兽的影子落在地上,狰狞得像要从地上爬起,然而这里的一切再阴森狰狞也比不过人心恐怖。

    霍铮沉默片刻,方道:“那是阿远的解药,你用她的命……来作威胁?”

    他真的爱俞眉远吗?

    “你死了,我才能真正拥有她,否则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魏眠曦说着,手作势翻下。

    “不要!”霍铮眉拢成结。

    黑水河全名黑水冥沙河,河中之物并非水,而是冥沙。冥沙乃是镇墓鬼物,举凡落入其中的东西,只要沾上一点,便会被冥沙侵蚀包裹,拖入河底。传说之中冥沙下接九幽炼狱,落入其间便有去无回,脱离六道,神佛难救。

    魏眠曦要他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你死,或者她死,你跳不跳?”他漠然开口,眼中毫无怜悯,亦无半点犹豫。

    霍铮的手紧攥成拳后缓缓松开。

    “魏眠曦,你果然不配得到她的爱。”

    他说着朝河里迈步。魏眠曦可以用俞眉远的命作赌注逼他,但他却无法冒一点风险。只要想想没了解药她将要面对的苦楚,他便无法冷静。

    “我不在乎,她能在我身边就可以。五年、十年、二十年……她一定能忘了你。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子,是你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只是拿回原本属于我的女人。”魏眠曦笑着看他一步一步走下黑水冥沙河。

    冥沙似有感应,在霍铮的脚踏进沙面的那一瞬间,便争先恐后沿着他的脚往上爬去,霍铮脸上并无惧意,他有些怜悯魏眠曦。重活一世,魏眠曦仍旧不明白她为何不再爱他,即便他做得再多,阿远也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不是因为他曾经伤她多深,也不是因为他负她多少,而是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是她心里爱过的那个少年。她曾经深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少年英雄,坦荡光明,是天下人的赤胆忠心,亦是她心里的赤胆忠心,可魏眠曦不是。

    他骗了她,他只是个心如蛇蝎、不择手段的男人,不是她爱过的人。

    俞眉远只是看清了这个事实而已。

    霍铮半身已陷入冥沙之间,黑色的细沙朝他胸口覆去,他的人缓缓陷入沙中,魏眠曦收回玉盒,拉紧手中青索,打算飞到河对岸。

    “魏眠曦。”霍铮挣了挣,发现身体已动弹不得,呼吸亦渐渐困难,他艰难开口叫住魏眠曦,“回去之后,不要告诉阿远我死了,她没你想得那么坚强。”

    魏眠曦便又罢手,冷漠地看了霍铮一眼,他忽然将手中玉盒抛出。

    “魏眠曦!”霍铮大惊。

    玉盒落入黑水冥沙,顷刻就被冥沙吞没。

    魏眠曦回过头,将手掌一翻,掌中静静躺着一只青瓷小瓶,正是玉盒中装有解药的瓶子。

    “别装出那副深情模样。你以为我真会用她的命来威胁你吗?是你太蠢。”魏眠曦冷笑道。他早将盒中之物取出,用以威胁霍铮的不过是个空盒罢了。

    霍铮沉默,片刻后自嘲笑起,他竟然被这种拙劣的伎俩骗了

    冥沙爬至霍铮脖颈,脑中娇如桃李的容颜闪过。

    他向她做过的承诺终究又要食言了。

    黑沙倏地窜起,霍铮整个人猛地沉下,陷入河中,黑水冥沙再度平静。

    魏眠曦飞过河面,头也不回地离去。

    ……

    夏日已远,秋寒又盛。转眼三月已去,靖远候府种的红枫渐黄,秋风萧瑟,吹得满院落叶。

    “郡主,出来吧。”盯着俞眉远人站在候府北角的墙根下,面无表情开口。

    他面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有些无奈为难,这已是俞眉远第三次逃跑了。这三次逃跑一次比一次难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是有办法悄悄地避开众人耳目,要不是魏眠曦临走之时千叮万嘱要他们死守着她,恐怕早就叫她溜出这候府了。

    如今他只盼着自家主子早点回来,因为这位安怡郡主太难搞,他们又无法下重手,伤她不得,每次只能客气劝回,简直叫人伤透脑筋。

    俞眉远躲在树中看了一会,发现树下的人并没离开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行踪是真的曝露了。

    真是可惜,就差一步,这北角是他们防御的死角,只要她能绕过眼前这人的耳目就可以顺利从这里翻出候府了。

    下次再努力吧。

    她没过多惋惜,拔开树叶就往下跳。

    心头忽然有一线痛楚闪过,仿佛长针陡然刺入心肺般,又似冥冥之中某种预感,叫她在落地之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霍铮……

    不知怎地,她想起他。

    “去叫大夫。”守着她的人沉着脸往后喝了一声。

    俞眉远回神,手上刺疼浮起,她低头望去,自己的虎口之上一片血痕。

    “不用了,只是擦伤。”她甩甩手,不以为意。

    “候爷命我等好好照顾郡主,一点伤都不能有。”那人躬身回道。

    “你们还‘照顾’得不够好?”俞眉远冷冷嘲道。

    那人便不作声。

    “不如……我替郡主上点药吧,不用叫大夫了。”旁边传来清脆的女音。

    “是你?”俞眉远转头,看到个熟人,“阿……远……”

    “郡主,我叫初九,魏初九,候爷给的名字。”魏初九站在不远处的树旁,扬起善意的笑。

    树缝间的光影斑驳,依稀间俞眉远像看到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