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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建阳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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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重阶梯上传来低低的叹息,终于打破凝滞的气氛,萧协高坐案后,惆怅道:“薛卿好意,朕心甚慰,能逍遥自在,朕岂不愿?”

    “只可惜皇弟素体虚弱,朕又怎忍心教他劳神苦思?若搞垮了身体,岂不教朕痛心?自古美人当多予些怜惜,所以这国家大事还是要劳薛卿多费心些。”

    昔日大皇子早夭,二皇子萧协、三皇子萧临又是同年。萧协生母获罪冷宫,萧临却自小养在太后膝下,按理说萧临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更高,只可惜他生而早产,禀赋不足,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只得无缘大位。

    现在,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陛下圣明!臣弟叩谢皇兄体恤之情,咳咳咳……”华璧改了称呼,下座长跪,明确表示了自己站在萧协这边的立场。话到最后,更是应景地掩唇而咳,羸弱之态毕现。

    薛铭静静地看着,仿若看戏,等这对兄弟一唱一和演完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后,才缓缓开口,“弘王妄自菲薄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两人,朝外踏出三步,环视群臣,“天子乃万民之主,无威仪上不可奉宗庙社稷,下无以统臣民百姓。今上自知顽劣,有意传位弘王,诸位以为如何?”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外如此。

    一股杀伐煞气从薛铭身上陡然弥散开,群臣一时呐呐不能言。

    华璧此时方知,薛铭那句“妄自菲薄”根本是“不自量力”的意思。

    他决定的事,从来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如同他之前那句“弘王的意见对我,并不重要”一样,他自始至终也没要过萧协和萧临的意见与态度。

    “你薛铭不过一介武夫,何德何能,竟敢歪曲圣意,妄议废立?”正在众人嗫喏间,楼台直出队列,横眉冷目,指着薛铭怒斥。

    “此言差矣。”薛铭并不作答,他后方一个朱红朝服的人走了出来,生的芝兰玉树,气度更是卓尔不群,正是廷尉李典宾。

    李典宾一向舌灿生花,只是不用于正途,反而汲汲营营,助纣为虐,空口白牙就给无数忠良套了罪名,更不知违心判了多少冤假错案,也算是薛铭的心腹之一。

    看到出来的是这人,楼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典宾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一时满室生辉,不愧“建阳第一美男子”之称。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美丽了――

    “昔日太甲不明,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汉时昌邑王登位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条,故霍光告太庙而废之;本朝又有明帝初即位,荒淫无度,襄睿王取太/祖剑废帝。”

    话到此处,李典宾话锋一转,敛了笑容,严肃道:“今上非嫡非长,罪婢之子,登基十载,殊无功绩,反而天灾频频,暴民四起,怨声载道……”

    “住口!”楼台气的浑身发抖,一介儒生竟冲过去撸袖子,一拳直中李典宾笔挺的鼻梁。

    “啊――”李典宾一声惨叫,顿时鼻子血流如注。

    众人瞠目结舌,连薛铭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弄得一愣。华璧不由感叹这文臣发起狠来竟也是不可小觑。

    正在这时,忽闻兵刃出鞘声。

    因着拳打李典宾,此时楼台与薛铭离得极近,就在他右后方三尺远处。他陡然拔出藏在朝服内的匕首,朝对方扑了过去,寒光乍现。

    只是薛铭半生戎马,纵然猝不及防,区区儒生又能奈他何?

    他左手如闪电般地伸出捏住楼台手腕,“咔哒――”一声脆响,对方右手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匕首啷当坠地,发出一阵悲鸣。

    与此同时,薛铭又一脚直中他心窝,楼台被狠狠踢了出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关打颤的巨响。

    群臣震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只有王钓冲了出来,“楼兄!”

    楼台喷出一口鲜血,推开王钓,用左手朝薛铭掷笏而出,“逆臣薛铭,大逆不道,敢为欺天之谋,吾当颈血溅之!”

    白亮的象笏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薛铭拔剑一削,便“铛――”一声坠地。

    “不自量力。”他容色淡淡,反手一剑挥来,楼台双手自腕处被齐齐砍断。

    鲜血溅了一地,人人自危,有几个年迈老臣几乎要晕厥过去。不少养尊处优连血都不曾见过的人登时尖叫出声。

    楼台不喊不叫,只仰头直视薛铭,吐出一口唾沫混着鲜血,“莽夫也敢自比伊霍,逆臣焉配与襄王相提并论!”

    薛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抬了抬手,立刻有两个殿内武士持剑冲了过来。

    楼台殊无惧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薛铭你杀的了我楼台,堵的住天下悠悠之口吗?乱臣贼子,载之史笔,遗臭万年!”

    武士雪亮的剑锋划出长鞘――

    “等等等等,且住手。”忽然,萧协吱了声。

    武士一时进退不得。

    楼台笑声戛然而止,连断腕之痛也忍得的他此时目中流出两行清泪,以肘撑地,朝御阶爬去,“陛下――薛铭狼子野心,不可放任!臣一死不足惜,可怜大祈两百年社稷在一旦夕啊,陛下!”

    朱紫地砖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触目惊心,在斜斜洒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悲凉。

    兔死狐悲,群臣中已有不少人不忍地移开目光。

    萧协有些无奈地撑了撑额头,“其实朕仔细想了想,当个富贵闲人,每日听听曲儿唱唱歌,也无甚不好,楼卿莫要如此较真。”

    见楼台还要再言,他立刻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传太医。”

    “慢着。”薛铭的声音即刻响起。

    “哎呀,薛卿看不出朕这是为你好吗?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薛卿你为大祈费尽心血,朕不想你一时冲动,留下逼死朝廷重臣的骂名。”萧协转头看薛铭,言辞恳切。

    薛铭嘴角掠起一抹极淡的轻笑,“太常楼台私藏武器入殿,意图行刺吾皇,大逆不道,其罪当诛,按祈律,当抄其家产,夷其九族。”

    说完,他亲自持剑而来,一剑割落楼台鼻子,然后是双耳、手臂。

    “啊――”群臣面色灰败如土,纷纷退开。

    “薛铭!”王钓冲了出来要去拉住薛铭。

    对方先一步避开,继续落剑,楼台双腿齐根而断。只听他继续道:“逆臣楼台,必须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朕不予追究楼卿一切失手之误就是了。”萧协大步下阶梯,头痛道。

    话未竟,却见他反手抽出腰间长剑,朝楼台心口刺去。

    已经没了四肢、双耳、双眼的楼台,不知从哪来的感知与力道,就地一滚,竟然奇迹般地躲过萧协剑锋。

    “陛下不可!岂可为臣一介儒生使陛下名声受损,留下暴虐之名为千古诟病?臣谢陛下怜惜之情――”楼台被利剑挖去双眼的眼窝里流出两行血泪。

    咚咚咚――

    大殿上忽然响起重重的磕头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却上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下无以救黎民之困厄疾苦,只能眼睁睁看着泱泱大祈江河日下,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楼台伏在阶下朝萧协行了个大礼,话毕,最后一声重音响彻大殿,额头鲜血顿时汩汩而出。

    他侧头,仰面,用没有眼珠的双目死死瞪着薛铭,“我在地下等着你……”

    华璧放在身侧的五指猝然收紧,漆黑的眸子布满血丝,咬着牙才没让自己一时冲动冲了过去。

    “楼兄!楼兄!”一声悲鸣,平常与楼台最交好的王钓上前抱起楼台尸体。

    薛铭恍若未闻,朝外踏出一步,面向百官,“之前的事,诸位考虑的如何了?”

    他朝外走一步,群臣便后退一步。

    许久之后,尚书令林永安率先出列,朝薛铭躬身道:“大司马所言甚是。”

    随后卫尉穆缭出列复议:“大司马所言甚是。”

    治粟内史高渐微复议:“大司马所言甚是。”

    骠骑将军郭奋复议:“大将军所言甚是。”

    之后又有零零散散二三十名官员出声赞同。这些大部分都是薛铭一手提拔上来的官员,铁杆薛氏党羽,零星几个其余人经此一事恐怕也会彻底被打上薛氏标签。

    大殿中央楼台尸骨未寒,血荐朝堂之语言犹在耳,羞耻心让大部分人做不出违心背德之事。

    只是当薛铭伸出腰间长剑指向众人时,立刻就有人抛弃心底那一点气节出声复议。

    到最后竟然只有以王钓为首的十五个人站在薛铭等人对面。不得不说,之前剑削楼台的这一手威慑实在在人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血色阴影。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像楼台这样的死法,让人打心底畏惧。而且,他们还有父母妻子,万一薛铭丧心病狂对阖家上下都用了这种极刑呢?

    楼台的死不仅没有激起他们的愤慨之心,反而让他们心底仅存的那点正义全都消散无踪。

    两方人马在朝堂上对峙着,薛铭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一个红袍武官身上,一字一顿叫出对方的名字,“游鸿弋。”

    卫将军游鸿弋,自十年前卫城之战中崭露头角,为薛铭赏识,之后一直备受薛铭提携。

    华璧微微讶异,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居然会站在薛铭的对立面。

    “游鸿弋,你居然……”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没有大将军,哪里有你游鸿弋的今天?”

    薛铭身后武将一个个义愤填膺。

    游鸿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脊背笔挺,他缓缓摘下长冠,对着薛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将军提携之恩,百死难报,永世不忘。只是鸿弋身为大祈儿郎,永远只有一个效忠的对象,在鸿弋心中,大祈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陛下。”

    “好!”王钓中人发出一声喝彩,“自古忠义难两全,游将军深明大义!”

    “放屁,这种狼心狗肺的混账也叫深明大义!”

    以游鸿弋为导/火/索,两方人马间开始唇枪舌战,叫骂声不绝于耳。薛铭一方人多势众,却终究问心有愧,不要脸的李典宾因被楼台打伤,早就被抬下去诊治了。反观王钓一方,虽势单力薄,却个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大骂不断。

    这哪里像一个朝堂,简直犹如闹市。

    华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顶着弘王的身份登基,否则他们绑走萧临一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在建阳做的一切事都会在严密的监控下,遑论种种绸缪了。

    该怎么办?他说不同意又无用。难道……以死明志?

    华璧侧头看了一眼大殿上的盘龙抱柱,心中盘算着怎样冲过去可以及时避开他人的阻拦,并且不会太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