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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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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大人……纪大人……”

    一道轻柔的嗓音在旁边唤,纪桓逐渐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小童。

    小童如释重负:“你可算醒啦。”

    纪桓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朴的床榻上,穿的还是原先那套衣服,有些打湿了,但没湿透。

    小童年约十三四岁,透着一股儿机灵劲儿,他指着房内冒着热气的浴桶道:“快洗澡吧,免得受了凉。换的衣服就在你手边。”又笑眯眯介绍自己,“我叫明墨哦,有什么吩咐可以找我。”

    纪桓问:“这里是?”

    莫非他被什么人救了?

    “黑风寨呀。”明墨脆声道:“我的主人是此间主人,晏时回。”

    黑风寨……

    是,山贼老巢?!

    纪桓立刻想到那个山贼首领……怎么回事?他们把他弄到这里,不关起来?还给他热水洗澡?

    不是恐吓他,说要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还牢牢吊住一条命吗?

    明墨见他没反应,睁大圆圆的眼睛:“你没听过我家主子?”

    晏时回?

    国姓的“燕”?好像有些熟悉。

    “我家主子,凌空镖局晏时回,人称楚霸王江东燕,论轻功在江湖上可入前三。”明墨失望责备之余,挺直了瘦小的胸膛,夸口道:“我家凌空镖局,更是江南道第一大镖局,运送过无数珍宝,从未出错。”

    纪桓想起来了。

    他确实听过晏时回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此人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少年得意,扎根于楚地,成名于江东,因一身轻功卓绝被称为江东燕,又因为在楚地经营着势力庞大的镖局,外号楚霸王,在整个江南道都可以横着走。

    据说他面子极大,交友广泛,请动过江湖上不少有名望的高手大人物,因此多大的镖都没失手过。

    “你主子……是有头有脸的正道,怎会出现在这里?成为黑风帮之主?劫杀我一行人?”

    “劫杀?”明墨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多危险呀?”

    他大声道:“我们打下黑风帮,占据黑风寨,筹谋一月,占山为王,就是为了救你呀!”

    “……”

    你和砍马头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是一伙的吧?

    明墨不满纪桓的冷漠表情,理直气壮地争辩:“真的呀……你看你不是好好的,安全得很吗?主子平时敬重五哥,这次五哥对你大放阙词,主子为了你,连他都罚了!好狠的心!”噘起嘴,满脸满眼都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纪桓:“……”

    无语,难道还要感谢那个晏时回为他出气?!

    很快,以沐浴为名,纪桓赶走了明墨,反正什么也打听不出,全是搅浆糊。

    他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腰间悬挂的小香炉还在,莫约一指长短。再看到家印时,纪桓不由想到远在京城的父亲,露出一丝苦笑,纪勖会担心他吗?

    此处虽然是黑风帮,但“山贼”不是他原先所想的简单山贼,难怪武功这么高。这些江湖人士,显然筹备已久,晏时回在江东有经营镖局的背景,莫非来此是收钱办事?

    替谁办事?

    他的侍卫几乎死尽,其中既有皇帝和太子的人,也有外戚的人。吕付派的护卫是吕氏本家的亲兵,顺路才护送他一程的。

    背后主谋应当不是外戚——没理由杀了自家亲兵,还好生招待着他。

    浸入浴桶,水汽氤氲间,纪桓想到一个人——洛阳王。

    洛阳王独霸一方,跟皇帝太子以及外戚统统不对付,而且行事嚣张,从来肆意妄为,什么都干得出。洛阳紧挨着陕州,他赴职的洛宁县,就恰好处在陕州和洛阳之间。

    可是,洛阳王为什么要做这些?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况且手段太残忍了,洛阳王燕霖算来还是纪桓的总角之交,情谊深厚。纪桓相信燕霖不会对他的车队做出这种行径。以他俩的交情,竹石这次大难不死,第一个只会找洛阳王求救。

    至于漕运司,目睹现场后,一定会回陕州禀告。州内只有孱弱的乡兵,陕州知州得到他的消息,十有*会求救开封府。

    他怎么说都是丞相的独子,身份摆在那儿,不怕没人来救。

    就怕山贼太厉害。

    纪桓对于山贼的深浅依旧没数,洗完澡,换上粗布长衫,擦干头发,便决定照明墨离开前再三交代的,去隔壁吃饭。

    推门而出,外头一场磅礴大雨早已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随风迎面吹来,纪桓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幢回字小楼的二楼。院落无人,隐隐可以听到对面楼内的喧嚣吵闹,多半是那群“山贼”聚在一块喝酒吃闹。

    天色昏暗,极目远望,隐约可见重重叠叠的青山,提醒他孤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境地中。

    纪桓感觉到些许凉意,敲响了隔壁的门。

    “进。”嗓音低哑。

    纪桓进门,屋内摆设简单,只有一人。

    晏时回坐在一张梳妆用的小桌前。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摆着一张铜镜,没有妆奁盒。他似乎也是刚沐浴完毕,乌黑长发尚未干透,用一条黑布松松扎了,束在脑后,偏过脸看向纪桓。

    屋内只一盏铜杯灯。

    晏时回的目光穿过黯淡的光线投来,便似有一层实质包裹了纪桓。纪桓与其对视,再次确认此人外貌确实出众,披漆黑的发,着漆黑的衣,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深幽的光。

    纪桓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此人远非一个江湖大侠这么简单。

    “还以为你不会来,饿了吗?”晏时回起身,对纪桓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向房内摆着的八仙桌。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有酒有菜,还有白米饭。

    两人对面而坐。

    纪桓二话不说进食,晏时回却没怎么动筷。他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纪桓身上,手上一杯接一杯,仿佛在用纪桓的皮相下酒。

    还喝得很有滋味。

    纪桓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正当他要发作,却听晏时回轻笑一声,饶有兴趣道:“在下听说纪公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真的吗?”

    纪桓浑身一僵。

    他家世显赫,才貌双全,从小就是京中各大名门千金的攻略对象。

    等纪桓到了十八岁,京城的大小姐们坐断香闺,丞相公子的婚事还没半点动静,连丫鬟也不收一个,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传言:纪桓是个断袖,纪公子好男风。

    当然,还有一种主流说法,纪桓身边没人,是因为皇帝想把爱女清河公主嫁给他。纪少爷同清河公主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相配得很。纪桓被贬前,据说宫中还曾传来消息,等清河公主过年满了十五,就要下嫁丞相府。可惜天子一怒,无情将纪桓外放,驸马爷一说这下无人再提。

    现在,被一个陌生人,一上来就直白地质问是不是断袖,令纪桓彻底拉下了脸。他偏瘦,下巴尖,一旦不悦,整个人就陡然冷了起来。

    晏时回似乎还不以为意:“公子怎么不说话?放松,在下请你过来,做个朋友,没什么恶意。”

    纪桓啪地搁下筷子,神情很冷:“晏大侠,你一行人残害我手下十七条人命,纪某做不了你的朋友。”

    “残害人命?”

    晏时回斜睨纪桓,有点好笑的样子:“那些不过是各方安插在你身边的耳目,我不杀,难保哪天你就会死在他们手里。”

    这群山贼多大的脸,难道真以为他会觉得他们在救他?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是又如何?死的不是他们,就会是你。”晏时回语气凉薄,仿佛不过除了几只害虫,“你府上小厮就留了命。”

    竹石是被故意放走的。

    “那些侍卫护了我一路,足足一月,晏时回对吗?你这是草菅人命!”

    晏时回点了点头,淡定自若地推过一只空酒盏,说:“我确实草菅人命,作恶多端。纪大人,你要不要来一杯?”

    纪桓算是长了见识,抓起筷子继续吃饭。

    晏时回也不劝酒,席间沉默。

    饭菜其实很可口,两荤两素,一大碗老母鸡汤。只是纪桓堵得有些吃不下去,勉强到七分饱,便停箸。

    他要走,晏时回把玩着酒杯,轻飘飘抛出一句:“你想不想见赵鸣?”

    纪桓重新坐下来。

    “说条件。”

    晏时回眼睛一眯,“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冷?”

    “不。”这些年,他受到的评价大多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纪桓觉得没什么问题。

    晏时回略一点头,道:“你我之间,误会有点深。”

    纪桓:“说条件。”

    晏时回慢吞吞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出乎纪桓的意料道:“我要听你的政见。”

    纪桓蹙眉:“……你想听什么?”

    晏时回唔了一声,“就良女案吧,天下愤慨,我看纪大人却没什么怒气,怎么,心里不怨恨皇帝的昏庸?”

    纪桓抬眸看晏时回。后者偏着脑袋,把玩指间薄酒,嘴角扬着一个气定神闲的弧度。

    纪桓沉吟片刻,道:“皇上其实并不昏庸,我不生气,只是因为良女案的处置尚不算糟糕。”

    晏时回没出声。

    “今年开春以来,关外形势严峻,吕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让皇上不敢拿外戚开刀。良女案中,受偏袒的确实是外戚。不过我被贬出京后,御史台大夫的位子很快定了下来,皇帝没用外戚的人,挑了我的同科好友,游焕。”

    君者,治官不治民。

    皇帝不可能真的相信平乐侯比窦娥还冤,他不过是不想为几个平民治罪外戚。纪桓刚在金銮殿上代御史台告了外戚的状,事情闹得大,这种时候,吕氏也需要收敛,不好腆着脸继续求御史台的位子。

    君道又讲制衡。

    皇帝偏偏挑个洛宁县发落纪桓,正是看中了纪桓当真敢得罪吕氏这一点——只有纪桓这样的人出任,才能保证外戚不在陕州一手遮天;虽然纪桓领的不过是个县官,可丞相之子的能耐又岂止于七品?

    晏时回不置可否:“你既然清楚皇帝会选择保住外戚,为什么一开始还要告御状?”

    “因为太子啊。”纪桓扯了扯嘴角,“我与良家女的幕僚堂兄不过点头之交,太子特意让他苦苦哀求到我这边。开春恩科,吕氏和太子都想招揽人才,大获全胜的却是宰相。我在太子这边,父亲却不是,太子便想试探纪家的态度。”

    去年年底,吕何作为一个外戚,成功上位太傅。既然是太傅,自然欲图广揽门生,然而吕氏招揽贤士上,根本无法跟开国功臣后代,三朝为相,还出了上届科举探花郎的纪氏高门竞争。那些满脑袋报效家国的书生,几乎都往纪家门下靠。纪桓的父亲,丞相纪勖,欣然收了不少栋梁之才。

    纪家父子同朝为官,纪桓属于太子一党,纪勖却不站任何阵营,只效忠皇帝。太子气不过吕氏嚣张,又见为了科举,纪家和吕氏也有了过节,便想逼迫纪勖站队——只要纪勖成为他的人,那么纪勖的门生还不乖乖听他的?

    太子故意让纪桓当朝指出平乐侯行凶杀人,此事证据确凿,民愤颇多,百官心照不宣。受害的一方是他的幕僚,其实只要宰相站出来,凭纪勖的面子,皇上一定会彻查此事。而纪勖站出来,就等于是帮了太子。却不想纪桓当朝发难后,吕氏现在的锋芒竟是连皇帝都不敢掠;最最没想到,纪勖从头到尾置身事外,丝毫无意给儿子求情。

    皇帝不彻查案件,震怒之下,贬纪桓出京,赴职洛宁县县令。

    如此一来,太子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暂时失了纪桓在朝中的助力。

    “你效忠太子?”晏时回道。

    纪桓:“算不上,不过有些事情,不由我选择。”

    他五岁进宫当太子侍读,和太子燕辛可以说是一块长大,对太子了如指掌,等当了官,自然而然被看做太子一派。

    不过只有太子和纪桓心中清楚,他们远非看上去那么亲密,纪桓谨遵父亲教诲,一直用侍君之道对待太子,尽忠职守规规矩矩;而太子虽然表面和纪桓亲热,实际上更相信给他出主意□□的谋士。

    比如东宫那个深不可测的青年,萧关。

    晏时回若有所思:“……要是有的选呢?”

    纪桓面无表情:“只要能造福一方百姓,我情愿一辈子当个县令。”又看向晏时回,言下之意很清楚,是他在搞破坏。

    晏时回却悠然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在下明天就送纪大人回去当个好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