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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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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谢凉萤的意料,到的并非京中的援兵,而是杨星泽。

    谢凉萤暗暗咬唇,他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他一个半大小子来裹什么乱,难道就凭他那十来个人,就能同眼前这些狂徒相拼?

    早在前几个时辰带着杨星泽外出打猎的毕元一行人就发现了这些匪寇。只是彼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派了人去京中报信之后,便一路跟着。如今见这帮人竟然找上了几个弱女子,自然不会就此冷眼旁观。毕元点了点人数,带出来的人都是保护杨星泽的,算得上是长公主府上的好手了。

    毕元没有打过仗,不懂那些行军布阵的东西,也不知道只凭这些人能不能与流民们抗衡。不过心里已经做好了会有伤亡的准备。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将人救出来,而不是一网打尽。

    魏老夫人不认识毕元,却认得杨星泽。这个和安捧着手心里头长大的宝贝,京中无人不晓。她见他们过来,心里既高兴,又担心得很。怕的倒不是伤亡甚大,却是担心若杨星泽有个好歹,日后与和安那处怕是得尴尬了。

    流民见有人策马过来,还杀气腾腾的样子,尚不曾打起来,自己就先慌了。匪首喊了几句,竟没有人去理会,一个个都顾着逃命,不少人都被踩死踩伤。

    匪首看着不顾一切朝魏老夫人和谢凉萤跑过去的柳澄芳,若非这个女人耽误时间,他们早就得手了。他眸色转暗,心中冷笑,从猎户的手里抢过弓箭,搭箭就朝柳澄芳射过去。

    柳澄芳不曾看匪首的动作,但却能听到越来越近的破风声。出于本能,她又想故技重施,将离自己最近的魏老夫人推出去挡箭。

    只是谢凉萤已经有了防备。她见柳澄芳有推人的动作,立即就把魏老夫人往自己这边一拉。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把自己垫在魏老夫人的身下,让往下摔的魏老夫人跌在自己身上。

    柳澄芳傻乎乎地看着原本挡在自己身前的魏老夫人就这么倒了下去,她的面前没有任何的遮挡物。箭就这么直直地朝着柳澄芳飞过来,然后射中了她手中的孩子。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便已然成了定局。

    眨眼间,杨星泽他们也骑着马到了跟前。而他们的身后不远处,那个谢凉萤放出去报信的侍卫也带着人赶到了。

    躺在地上的谢凉萤在确认魏老夫人没事之后,转头去看那些慌乱得再没有神气模样的流民们。黄泥地上的脚印乱糟糟的,还有他们随手丢下的“武器”。

    柳澄芳木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匪首被毕元一箭射下了马。她觉得怀里的孩子一沉,然后头就往后头歪了。经常被人称赞的又大又亮的黑眼睛还睁着,只是已经渐渐失去了神采。

    谢凉萤抱着魏老夫人,从她的肩膀往上看去。眼前是同前世一样的情景。淌了一手血的柳澄芳抱着孩子不知所措,而那孩子,已经没了声息,甚至连叫都不曾叫一声,便不在了这人世间。

    没了首领的流民们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的对手,再加上没有人组织进退,不过片刻就被全数抓了。

    杨星泽从马上下来,将地上的魏老夫人和谢凉萤扶起来。“老夫人、萤姐姐,身上可还好?”

    谢凉萤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柳澄芳。

    不好的另有人在。

    谢凉萤现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该说做了诸般恶事的柳澄芳总算是遭了报应,还是该感慨无论前世和现在,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

    “啊——”确认孩子死了之后的柳澄芳高声尖叫了起来,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杨星泽纵然不喜欢柳澄芳,却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道:“恪王妃,节哀。”

    魏老夫人不比前世懵懂不经事的谢凉萤,她很明白当时柳澄芳把她推了出去,显然是想让她去死。所以魏老夫人对柳澄芳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是同情那个死去的孩子。

    稚子无罪。

    “走吧。”魏老夫人淡淡道,“将恪王妃扶到我的马车上,咱们一道回京去吧。”

    伺候柳澄芳的嬷嬷已经死了,所以是魏家的嬷嬷将呆呆傻傻的柳澄芳扶上车的。

    老薛看着走到自己跟前沉默不语的毕元,欣慰地道:“很好,你做的很不坏。”

    毕元已经发现了老薛的身体有些虚弱,他鼻子一酸,心知老薛这场难皆因为自己的缘故。“爹,上车小心些。”

    这是毕元极难得地这么叫自己,老薛一下子就泛出了泪花。他受了毕元的搀扶,在转身上车的时候把眼角的泪花儿给偷偷擦干了。

    车上蒋嬷嬷微笑着看着他,问道:“是你儿子?”

    老薛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是自豪。

    “虎父无犬子啊。”蒋嬷嬷看着毕元的背影,感叹道。

    打扫战场的事不需要谢凉萤他们,回京的路上,杨星泽又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护花人,一直跟在他们的马车边上。

    但是一路上,精疲力尽的他们都没有说话。

    杨星泽是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真刀真枪地做些什么。不过这些话同女子讲不太合适,所以便拉着毕元一直说个不停。因他们就在马车边上,所以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进来,让寂静的车厢内不显得那么可怖。

    谢凉萤看着柳澄芳不断地把脸蹭上孩子,手也一直在搓那只小小嫩嫩的手,心里有些发酸,终于不忍心地撇过头去。

    孩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僵硬。但柳澄芳还是不死心,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希望可以温暖他。甚至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幻想,觉得只要她将孩子的身体弄暖和了,阿伦就会重新开口朝自己笑。

    魏老夫人冷眼看着柳澄芳的举动,嘴角轻轻扯了扯,终究没有笑出来。她闭上眼,将整个身体靠在车壁上。方才谢凉萤那一拉的确救了她的命,但她毕竟上了年纪,如今腰和脊椎有些发疼,大约是伤到了哪儿。但是魏老夫人一直忍着没说,是怕让救了自己的谢凉萤心中产生愧疚。人家已经救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叫人家为难?何况那种时候,能念着旁的人,已经很是难得了。

    一行回了京城,在杨星泽的守护下各自回了家。

    第一个送回去的,便是柳澄芳。柳澄芳一看到柳太傅夫妻,终于忍不住扑在柳太傅的怀里嚎啕大哭。她抱着阿伦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魏老夫人叹道:“原不曾想那些贼子竟如此心狠手辣,对个小孩子下此毒手。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曾想到。”

    她将一切都推到了流民的身上,把自己和谢凉萤摘了个一干二净。真相要解释起来,柳太傅并不一定会信,恐怕还会因此与魏家结仇。倒不如把一切都往流民身上推,便是柳澄芳否定自己的话,也能说是受了大惊,事情记不清楚了。

    出于对魏老夫人的信任,柳太傅并没有怀疑她的话。他为官几十年,深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道理。穷途末路之时,难保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彼时自己的命都要没了,谁还会去管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还不知事的孩子。穷到最后,便是妻女父母,都是可以烹杀的。

    无力说话的柳太傅朝魏老夫人拱拱手,和哭成泪人的老妻将已经哭晕过去的柳澄芳扶了进去。

    谢凉萤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他们三个的背影,然后搀着魏老夫人离开了柳家。

    魏家早在得知魏老夫人遇险的时候,一家子就慌得不行,要不是魏老爷子拦着,几个孝子贤孙都想去城门口接人了。此时见魏老夫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家里就没有不高兴的。

    大夫人自打定了主意要和离之后,也常往家里头跑。今日在家中便得了消息,就带着谢凉晴一并留下来等魏老夫人。

    一见到被谢凉萤搀进来的魏老夫人,谢凉晴的眼泪就止不住了。要不是为着自己,外祖母和五妹妹根本就不会遭了这场罪。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个儿的性子造成的。谢凉晴先前不曾觉得自己的性格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大家闺秀不都这么教着养着的吗?当年未出嫁的时候,不知道京中多少贵夫人都是拿她当的样板,让自家女儿跟着她学。

    但死过一次之后,那些受过的磨难彻底改变了谢凉晴之前的看法。温驯容忍根本无法能让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在有恶人的时候,那些都是个屁!自己性子不够强,腰杆子不够硬,就是手里一把好牌,都会给生生打烂了。她还记得昔年那个京城里都说嫁不出去的贵女,如今在家里当着掌家冢妇,出入仆从围着,家中就没有个不服她的。往年说她不好的,现在见了她,哪个不是夸的。

    这种事,也能说万般皆是命,可真真儿就是命里注定了的?谢凉晴并不这么看。

    照谢凉晴看来,那些能真正掌控自己人生,由着自己性子恣意过着的女子才算得上真过得好。她算是看明白了,大家都说好,那是一点用都没有。这日子,就如书上说的那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身为局外人,你岂知旁人那样就是过得不好的呢?太看重旁人的想法,吃亏的还是自己。

    别的人自己管不着,反正谢凉晴打定了主意,以后再不要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情了。她看着谢凉萤,心里也很是感激。她没曾料到这个妹妹自从自己出嫁之后,还一直惦念着自己,甚至派了人特特地去看她。这份恩情她真是怎么都还不了了。

    魏老夫人总算是看到了平安无恙的谢凉晴,虽说看着比出嫁前憔悴了许多。但她见识过李家的水牢之后,不仅后怕极了。若不是及时逃了回来,还不知道李家会不会把自己的宝贝乖外孙女给沉尸水牢底下。当下想起这一路的担惊受怕,不由抱着外孙女哭了起来。

    谢凉萤看到谢凉晴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也是激动。她抹掉自己脸上的泪,带着哭音地劝道:“如今二姐姐回来了,老夫人可别再哭了。在家里头好好歇着,让二姐姐亲自服侍你,叫她全了这份孝心。”

    “正是这样。”谢凉晴不断地抹,不断地掉眼泪,“外孙女儿不孝,竟累得外祖母这般来回奔波。这次回来了,可得让我日日在跟前伺候着才是。”

    魏老夫人一手牵了谢凉晴,一手牵了谢凉萤,“好好好,都依你们的。”她望着刚擦了把脸的大夫人,“你这下得回婆家去了吧?将阿萤带着回去,别叫她……”

    话说到一半,魏老夫人就卡壳了。谢凉萤的娘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妹妹断了双腿整日闭门不出,老子和兄弟去了外地,祖父整日忙着政事不着家,祖母又病歪歪地躺着,外祖一家子因犯了事,如今全都被赶去了外地并不在京中。想来想去,竟觉得谢家没几个人会替谢凉萤担心。一路相处下来,魏老夫人已经将谢凉萤当成半个外孙女儿看了——她们本就是隔着一层的亲家。加之谢凉萤今日还救了自己一命,对她的好感就越发好了。此时便觉得谢凉萤也是个可怜的。

    魏老夫人道:“阿萤日后就常来咱们家玩儿,多来看看阿晴。”

    谢凉萤应得很是爽快。她跟着大夫人一道上了回谢家的马车。

    这头人刚走,那边魏老夫人就撑不住了。她腾地一下子整个人都歪在了坑上,一群仆妇同小辈儿就围了过来。最担心的还是谢凉晴,刚憋下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魏老夫人只觉得腰上那一大块儿都针刺般的痛,额上的汗也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她示意谢凉晴用巾帕给她擦擦额头,然后有些失力地同他们讲了撞上流民的事儿。

    魏老夫人的二儿媳皱着眉道:“那恪王妃真真是只顾着自己,她有半点子良心没有?她是王妃,金贵得很,咱们就活该给她去挡刀挡枪?”

    魏家大儿媳瞪了她一眼,将她下面的话给堵住了。她知道这个向来嘴上没把门的二弟妹必定要说什么“儿子死的好”这类的,但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若是叫人传到了柳家,传到了恪王府,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死的那个可是恪王府的嫡长子。

    君子当慎独。

    大儿媳捏了二弟妹一把,跟她咬着耳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在家里没教你读过《学庸论语》?”

    二儿媳的脸刷地就红了。魏家娶媳妇那是有极高的要求的。在这个寻常人家都读不起书,乃至有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时候,魏家娶儿媳的标准是与男子一般熟读四书五经。不叫人做一手顶好的八股文,但却要对这些最基本的倒背如流。她自然也是会读会背,这才叫魏老夫人点了头,嫁进门来的。

    只是读归读,往不往心里去,能不能真的做到修身养性,那是另一回事了。

    魏老夫人知道这个媳妇的性子,从来都是这般有什么说什么,不遮不掩的。原本娶她进门,就是喜欢这样的性子,虽说会带来点小麻烦,但是只要人心是正的,那便行了。是以她看着急红了脸,恨不得打自己嘴巴的二儿媳,浅笑道:“都是家里人,无妨的。只以后,话出口之前,先得想一想才是。”

    二儿媳低眉顺眼地应了,只要婆母不怪自己,她低落的心情过一会儿就没了。

    谢凉晴帮着魏老夫人翻了个身,心疼地道:“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回来瞧瞧吧。”

    魏老夫人却摇摇头,“现在去请太医太打眼了,你们把王大夫叫来给我瞧瞧就行了。应当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在家里躺几天就没事儿了。”

    王大夫是魏家养着的家养大夫。

    二儿媳此时想弥补自己方才说错话的过错,便道:“我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魏老夫人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对大儿媳笑道:“叫你受累了。她性子便是这样,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大儿媳不以为意,反正她能镇得住这个弟妹,这种性子并不会在家里头撩事儿,这就少了多少功夫。二弟妹不是没脑子的傻瓜,不过是性子直了些,管不住嘴,自己多少年在后头收拾善后了,都习惯了。冢妇嘛,就是万事都要操心的。

    “娘如今只想着自己个儿好好歇着便行了,旁的都有我呢。”大夫人对谢凉晴道,“倒是要叫阿晴这些日子费心服侍娘了,明明自己个儿都养好身子呢。”

    谢凉晴怕魏老夫人叫自己去休息,她可做不到在这种时候去歇着,便道:“我不累的,都歇了这么些日子了。外祖母可别赶我。”

    魏老夫人巴不得谢凉晴在自己个儿跟前呢,好不容易见着了,总觉得瞧不够。“不赶你,你就在我跟前吧。让我好好瞧瞧你,从你出嫁之后,我就好些年没见你了。”

    一提起出嫁的事,就勾起了谢凉晴的伤心事。不过她暗自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掉泪了,只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重新再活一遭,那些过去的磨难都是她日后的福气。

    家中还有其他的琐事,少不了魏家的大夫人。她同魏老夫人告了声罪,就先去处理家务事了。

    谢凉晴轻轻揉着魏老夫人疼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

    “外祖母……你说,我娘同我爹和离了之后,我跟着过来外祖家,会不会有人说闲话?”谢凉晴有些担心。她倒不是怕自己的名声如何,而是怕两个和离的女子,会给魏家带来不好的名声。

    魏老夫人笑道:“你担心这些个做什么?难道咱们魏家就是靠着那些个说闲话的人吃饭的?只有那些见人家过得好的,才会说这起子酸话。你就瞅着吧,但凡人过得有滋有味的,绝不会没事儿拿这种来和人说嘴。”她调了调姿势,让自己能舒服一点,“你呀,就是太在乎旁人的看法了。其实大多数人都不过是随意说说嘴罢了,事儿过了,也就抛到脑后去了。只有那些与家里结过仇的,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捏着把柄。”

    “你且放心,魏家不靠名声吃饭。”魏老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如果魏家真的是靠名声吃饭的,早在□□打入京城的时候,就该全家自尽,以示精忠报国了。魏家要的是名声,但名声绝不是可以拿来依靠的。名声可以让魏家在新朝立足脚跟,有一席之地,可以迅速地打入朝堂,继续一家的风光。可真正能让魏家站稳的,还是权势。

    魏老夫人活了一辈子,自觉看得明白。权势才是真的,旁的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端看白相在民间的名声有多差,多少人说他是贪官,多少人厌恶白家。可白家还是能稳稳在朝堂上掌握着绝大多数的权力,靠的还不是宫里头那个当摆设的皇后女儿,而是实打实的手里的东西。

    魏家自然不能走白相的那种不要命的权臣之路。魏老夫人心里明白,白家眼下是风光得紧,可只要白相一旦身消人亡,白家就会大厦倾倒。所以白相才着急,急得要将皇长子给推上去,只有白皇后生的孩子登上了大顶,白家才会在他死了之后还能继续走下去。魏家不同,魏家要的是长长久久,直臣不好当,但有锦上添花的名声撑着,新帝不是个糊涂的,就奈何不了你。

    而糊涂的新帝,也做不了多久的皇帝。

    魏老夫人在心里细数着家里的几个孙子,下一代尚未长成,肚子里的东西还不足以配得起魏家当前的名声,以后也难以预料。所以与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所谓的名声上,倒不如当个明白人。

    “你呀,只当个明白人,就行了。”魏老夫人有些感叹地道,“明白人亏待不了自己,亏待不了别人。就好像你在谢家待你五妹妹好一样,她也会待你好的。”

    谢凉晴将魏老夫人的话一一记下,一边替她揉着腰,一边若有所思。

    魏老夫人又想起如今没什么人惦记的谢凉萤,有些感叹,“阿萤的命算不上好,可也算不上不好。她托生在谢家那等官宦人家,有吃有穿,有人伺候,比那些在庄子里长大的姑娘可好得多了。但要说好,你瞧瞧她如今爹不疼娘不爱的模样,我看她这次回去,你祖母未必会多问什么。眼瞅着对她是上心,可随意赏些东西,那不叫好,反倒叫人打眼,对阿萤不好。若要说唯一别人都顶不上的,便是定了一门好亲吧。”魏老夫人轻轻摇头,有些苦笑,“这也算是你那祖母和三伯母替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魏老夫人拍了拍谢凉晴的手,“你以后对阿萤好些。她这次可是几乎豁出命去了。”

    谢凉晴重重地点头,心里想着以前还没出阁的时候。要说自己对谢家祖母常常赏东西给谢凉萤没有任何不满,那是假话。虽然她性子良善,凡事看得开,足够随和大度,但看见好东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平的。自己的性子尚且如此,那自己的母亲,谢家二房,还有谢凉云,心里怕是越发不乐意了吧。

    原本不留意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不对劲。

    谢凉晴想再向魏老夫人仔细问问清楚,但看她眼睛都闭上了,便就不再说话,让人好好休息。心里想着下次再遇上谢凉萤,自己必要好好地同她说说这个。虽说长辈赐不敢辞,但自己总得长个心眼,想想对策才是。

    回到谢家的大夫人和谢凉萤一下了马车,就去和谢家祖母请安。京郊遇上流民的事,谢家祖母还不知道,只当老王妃终于肯把谢凉萤给放回来了。瞟了眼,见人是完好无损的,也就让她回院里去了。

    谢凉萤刚回到房里,迫不及待地换了衣服,就在床上躺着了。这些时候实在是太累了,整日提心吊胆的,更别提还在京郊遇上了那么一桩事。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的,但是谢凉萤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床帐。

    果真还是被薛简给说中了。只希望薛简在江南,不要遇上什么坏事。

    谢凉萤这时感觉出来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子的无奈来。在京郊遇上流民是这样,她没有什么能力保护好周围的人。若是薛简在外遇上什么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甚至都不能立刻得知消息,不管什么消息,都是要靠外面的人传给她。

    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宿命?

    谢凉萤把手伸到最长,张开五指,仿佛要抓床帐一般。

    谢凉晴出嫁,由不得自己。在婆家受虐,上告无门,乃至不愿告诉家里,生怕家人担惊受怕。曾氏和柳清芳被柳澄芳诬陷,逐出柳家,没有了男子的遮风避雨,她们连活下去都很艰难。

    她也一样。如果没有薛简帮忙,她无法知道谢凉晴受了难。没有杨星泽的赶来,她今日也许都不能从流民的手里逃出来。甚至于她开个铺子,都是靠着魏阳和周掌柜在打理。

    谢凉萤心里有些不甘心。难道自己就不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能让自己拥有与男子比肩的事,即便没有了薛简,没有了别人,她也能好好地过下去。不用怕别人的闲话,不用怕歹心人的恶意之为。

    睡不着的谢凉萤从床上爬起来,从梳妆柜上的小抽屉里面抽出了一叠信来。那是阿伊拉给她寄来的,自打秋狝赛马之后,她们两个人就互相有通信。每一封信,谢凉萤都好好地收了起来。她此时一封封地重新看了起来,越看越羡慕阿伊拉的生活。

    阿伊拉和她的年纪差不多,家里也开始给她准备定亲了。不过只要人选不是阿伊拉自己点头的,再高的权势,再多的聘礼——那儿是用牛羊马来做的聘礼,她家也一口拒绝。

    谢凉萤有些羡慕这样的家庭,本朝也有这样重视女儿的人家,但是极少。如谢凉晴那般的,则是常态。想想自己的亲事,如果不是薛简封了侯,是京中新贵,又得皇帝喜欢,恐怕谢家也未必会点头答应吧。每一个女孩儿都要尽量的利益最大化。

    这样的行为当不去想的时候,看看周围,觉得大家都是这样,自己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可一旦知道了,想到了,便会油然而生一种浓郁的恶心感。

    谢凉萤无力地把头放在那些堆在一起的信纸上,缓缓地眨着眼睛,顿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不过比她觉得人生更没意思的,正在宫里头。

    赵经平怎么都不会想到,已经许久不曾想要见自己的皇帝竟然特地来了他的宫里。起先以为皇帝是时隔多日之后,想起了自己这个往日宠爱的儿子,所以特地过来看看。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从皇帝的表情上,他看到了自己惨淡的未来。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心里很是失望。他以为上次的惩罚之后,赵经平会安分些,可到底是被周家给宠坏了。

    “你母妃,已经是嫔了。念着往日的情分,朕没有将她送去冷宫里头。”皇帝觉得有些累,“你自己说吧,你想怎么着。”

    赵经平被这句话弄得有些懵,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连累了周贵妃。

    不,现在已经是周嫔了。

    赵经平磕磕绊绊地叫着,“父皇……”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皇帝将桌上的酒瓶全都扫到地上,指着赵经平,“你真以为这江山是靠我们皇家就能坐得稳的?你知不知道那些流民一旦将恪王妃、魏家的老夫人、谢参知的孙女者三个给抓走了,朝廷还能有什么脸面?!你知不知道恪王妃是姓柳的?知不知道柳太傅还是朕的老师?知不知道魏家在举国上下的名声?知不知道谢参知与朕是多年来的情分?”

    说着说着,皇帝一脚踢上了赵经平,把他踹翻在地上,“倘若真的叫她们给抓了,朕以何面目去见朝臣?这还是朕的儿子干下的!”

    赵经平有些傻,父皇是怎么知道的。明明……他是让周家的人去办的,这事儿别说自己的妻子,就连周贵妃都不知道。

    皇帝冷笑,“你以为那些流民多有骨气?不过几棍子,人家就全招了。就你还跟傻子一样地自以为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有白相那般手段,也就罢了。没有那份能耐,就给我安安心心地当个鹌鹑!”

    李总管见皇帝气得不行,忙上前劝道:“陛下,小心身子,莫要气坏了。”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觉得心里头平静了许多。他看着在地上的赵经平,“你就给朕去当个平头老百姓吧。让人家教教你,什么叫做本分,什么叫做道理。没了身上的这件皇子常服,你真以为有多少人会站在你身边护着你?”

    赵经平在听清楚皇帝的话之后,一下子卸了浑身的力道。

    这是被贬为庶人的意思。

    赵经平从来不知道民间是怎么样的,他即便是出了宫,那也是去周家。周家有钱,有权,会教他上青楼,去赌坊,开开眼界。却从来不会告诉他,田里的米是多少一石,若是庄子的收成不好,会有多少人会饿死。

    皇帝看着呆若木鸡的儿子,摇摇头,出了宫殿。

    这些大概就是儿女债。他当年没有护好江氏,没能护好他们的孩子,所以后面这一连串,都是来跟他讨债的。

    皇帝走到半途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李总管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弓着身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听到皇帝疲惫地说道:“你若是得了空,就去宫外瞧瞧吧。我眼下是没什么闲工夫去了。”

    “是。”李总管唱了声诺,继续跟着皇帝。他微微地抬起眼,看着皇帝已经渐渐弯起来的背,心里有些发酸。

    自己伺候的这位皇帝也老了,不复当年的年轻了。岁月催人,不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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