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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化身千千万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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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历分日,起于子半。

    正子时。

    井中,千仞之下,方殷背抵壁石,暂作休憩。

    一路划下来,费时又费力,身体多疲累,精神更颓靡,只得休息,休息休息。

    却也不冷,老参温阳之性,足抵刺骨之寒。

    自也不黑,明珠莹润之光,映照方寸之地。

    只有压力,始终是一个问题。

    不急,不急,浮力都不是问题,压力也不是问题,方殷会有办法,马上就告诉你——

    一个半小时,已达千人深,且记。

    足足歇了半个时辰,没壳乌龟,活动一下手脚,又自缓缓下划。

    便就划水,缓缓滑水,深入,慢慢深入。

    此时。

    毛孔闭合,不运胎息,方殷已经变小,躯体变小,变实,紧实,密实。

    为什么活人难以潜进水里?

    为什么死人可以沉到水底?

    因为多了一口气。

    现下的方殷,没有这口气。

    为什么石头可以沉到海底?

    为什么木头难以沉进水里?

    因为密度大过你。

    下划。

    下划。

    缓缓下划。

    可以换气。

    又一时,手攀石壁,运转胎息。

    胎息,就是一个人,水下换气的真正秘密。

    水里是有空气,小气泡,极微小,因之有水,口鼻无法吸入。

    皮肤可以。

    动时闭阖,憩时吐纳,须臾吐故纳新,肌体焕发活力。

    又自下划,下划。缓缓下划。

    缓动一时,小憩一下,缓动一时。小憩一下,这就是方殷的办法——

    不能剧烈动作。否则平衡打破。

    是有压力比山还大,无形大手又自挤压,虚其心,实其腹,气是由内而外,蓄于皮肤表膜——

    决窍,方殷已经找到。

    身体不过一具皮囊,或说一副躯壳。方殷在内,御使内息与外界压力抗衡。

    皮囊就是皮囊,方殷就是方殷,此时只有一种感觉那是千真万确,躯壳就是躯壳,方殷是在里面——

    却也可以,看到自己,在幽深的井水里,一下,一下。四肢划水,缓缓划动。

    人是安详的,眼是闭着的。

    内观。外照,四下历历在目,身体透明一般——

    这就是,识神。

    感官在壮大,识神在凝练,一丝,一丝,缓缓游走,一点。一点,贯通玄关——

    聚于泥丸。

    顶着。鼎也,革故鼎新。脱胎换骨。

    上丹田,督脉印堂处,藏神之所,又称泥丸宫。

    泥丸者,形上之神也,为脑中之脑,脑中之中心,核心之核心。

    自古修行者,修至泥丸宫,也就是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了,虚以灌真,万空真立,百节神通,德备天地。

    各宫皆统,岂独监察?

    眼,就是监察官,在极强的水压之下,终有丝丝缕缕的真气灌注其间,鼓荡冲盈,坚实若壁,将之稳稳护住。

    自此无忧无虑,一路畅通无阻。

    到一处。

    方殷忽有所觉。

    只一睁眼,便又看见:于慕容,止于此。

    在此又憩,背低一方凸起石壁,换气,调息,养精蓄锐。

    其下重水。

    当然,这个重水,不是很重,只是,密度大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就是极限。

    真正的难关,就在这里,此时方殷不知,此处,距井底不过百十仞。

    真正的难处,就是这里,纵有神功护体,一般,再往下是难如登天!

    只因水中,空气稀薄。

    打个比方。

    还是老鼠打洞,方殷就是老鼠。

    此时下面的水,有若坚实大地,但方殷仍然可以钻进去,哪怕极耗气力。

    然而气不足,这是在水里。

    气不足,力不逮,心有余而力不逮,生发必定难敌消耗,毕竟这只老鼠还没有达到一气长存不出不入的境界。

    这也是,慕容公子,止于此的原由。

    不是唯一。

    方殷还有办法。

    石壁是有棱角,棱角大大小小,可以以手攀援,方殷休憩一时。

    便就一点一点,攀援而下。

    不省时,但省力,重水如膏如脂,入之唯此一途。

    入十余丈。

    这一个办法很好,可是慕容公子也会想到,为什么他不用?

    为什么要放弃?

    此时,方殷已知,所有的问题仍将化为一个问题,不是气力,仍是压力。

    方殷的骨头在响。

    方殷的血脉贲张。

    方殷的五脏六腑挤在一处。

    那是立时就要爆炸的感觉!

    这就是极限。

    水不是很重,只重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那是压死骆驼的稻草,深入一步,就是加上一根,深入一步,又是加上一根……

    人力有时尽,便就大力士,能举千斤鼎,一千零一斤如何?

    未必,多一斤,也是举不起来。

    因之下行,仍以仞计,一仞就是挑战一次难关,一仞就是突破一次极限——

    然而一步一步,攀援石壁,方殷犹自缓缓下行——

    这时的方殷,是倔强的方殷。

    正当如此,龙真能够做到的事情,凭什么方殷就做不到?

    千八百仞,也不怎地!

    又下十余丈,十年那么长。

    又是一根稻草,骆驼就要压倒,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方殷变成了一条鱼。

    似是一条钩上的鱼,活蹦乱跳,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无不弹动颤动剧烈地动,可以想见十分苦楚。

    足离台面三尺,生生拘于当空!

    那是万鹤谷。那是凌云台。

    那是龙真!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方殷已然力尽。

    方殷出现幻觉。

    躯体就要崩溃,泥丸宫也失守,身若千刀凌迟,水化万箭穿心——

    如一顽铁,置于熔炉之中,焚皮焚骨焚红了身心,忽就浸入极寒之间:“噗——”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方殷吐一口血,感觉轻松一点。

    竟是。笑了。

    便就停下来,再歇歇脚,虽说已是无用功。

    已然尽心竭力。不若就此放弃,写下六个大字:方纪之,止于此。

    其上慕容公子。

    其下才是方殷。

    原来,方殷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怜顾兔明珠,随着那一口血水“噗”地给他吐将出来,缓缓坠落,坠落,坠落……

    这时的方殷。是变通的方殷。

    便借一点辉光,看看其下为何。究竟为何。

    奈何,珠沉。光殒,看着,看着,看着,其下仍似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就此陷入黑暗。

    深不见底黑暗,永无止境黑暗。

    然而刹那光明,如若昙花一现——

    在那一瞬间,方殷已然看见,珠沉光殒之时,井底就此现身。

    不是很远。

    不是太深。

    井下是石,岩石缝隙,缝中有珠,不独顾兔。

    千百颗明珠宝石,五颜六色,散落其间,在那一刻是与顾兔珠同时大放光明,后被黑暗吞没。

    其间独有一物,其上盘龙伏卧,其下方方正正,通体雪白。

    传国玉玺。

    如期烛映斗室,那时眼中分明,原来,原来黑暗的尽头,就是光明。

    其后决择,同样,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近在眼前的诱惑方殷无法抵挡,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了!

    纵死又何妨!

    不为珠宝,不为玉玺,那一瞬间的光明就是磁石般的吸引力,那是玄关,那是道境。

    未知的天地,致命吸引力,促使方殷奋起余勇,手足并用,攀岩附石,这一次是飞快向下爬去——

    只凭一口气,是心为息,而返本源,意喻为胎。

    再没有极限,极限至多不过死。

    再没有痛苦,解脱就是大自在。

    便就舍却皮囊,一心证往道途,身在黑暗心向光明,破!

    终至一点,光明隐现。

    终至一点,锱铢毕现。

    终至一点,光明大作。

    终至一点,否极泰来!

    天地无穷大。

    天地无穷小。

    人于其间。

    “嘭!”地一声,方殷可以听到。

    “轰!”地一下,方殷可以看到。

    就此身体爆裂,瞬间化作尘埃,不在五行中,跳出三界外,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是一口井。

    是一座岛。

    千百座岛。

    是一片海。

    是小虫的须。

    是花儿的蕊。

    是游鱼的鳍。

    是飞鸟的羽。

    草木在生长。

    露珠是星辰。

    蜘蛛在吐丝。

    叶络如血脉。

    千花,万叶,鱼虫,鸟兽,滴水,海洋,星河,尘埃,以上所见不过万万之一,一个人的大脑根本就无法同时接受如此海量的信息,是以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神经无法负荷,精神瞬间崩坏!但在那一刻,方殷已然化身千千万万,身合天地,无不包容,闻所未闻而闻,见所不见而见。寂灭无处不有,生机无处不在,恰此时一只蛹儿破茧,迎着旭日晨露,风干稚嫩轻柔的翅翼~~

    无上,至极,仍是天地。

    至美,大爱,仍是生命。

    无法言喻的感受,无法形容的感动,那一种感觉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间,美妙愉悦安适新奇亦不能形容其万万之一——

    何以苦修?譬如此时。

    何以求索?譬如此时。

    何为极致?譬如此时。

    何为伊始?譬如此时。

    化身千万为真,自是意念神识。

    那些都是错觉,方殷还是方殷。

    人辄止,笃静极,只不过,方殷的身体“波”动了一下。

    四下,亦然,水“波”动了一下。

    方殷睁开眼睛,双足稳稳落地,深深深深呼吸,这一次,是用口鼻。

    这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半点都不奇怪。

    避水珠,能避水。

    一切恍若隔世,竟是有知无觉。

    也只一瞬,顷刻平复,方殷被水吞没,瞬间又被吞没:“轰!”

    道境,也不过如此。

    方殷心道。

    但那一刻。

    其上,水面又自“波”动了一下。

    懒馋坏,似有所觉,睁开眼睛,幽暗之中,茫然四顾:“哗——”

    旋即摇摇硕大的头颅,阖目,又睡。

    但那一刻。

    井外,大地,海洋,也似“波”动了一下。

    无人知,无人觉,万物生灵一无觉察,浑不知也自随之“波”动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星光隐没,旭日初升,乾宇也似“波”动了一下。

    虚无中,龙真蓦然回首,眉轩动处,目光着实。

    有些讶异。(未完待续)